16

泥土知道 所有归途 2025年03月26日  杨洋

□杨洋 (黑龙江齐齐哈尔)

晨雾漫过青石板时,我的布鞋正在吞吃露水。荒草从石缝里探出锯齿状的叶片,在脚踝处割了细密的伤口。这条从车站蜿蜒到老宅的小径,总让我想起母亲晒在竹匾里的决明子,岁月烘烤得蜷曲,却固执地保留着经络分明的纹路。

铁门上的爬山虎已经枯成褐色的血管,锁孔里卡着七年前的锈。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呜咽声,惊醒了屋檐下沉睡的灰尘。它们打着旋扑向八仙桌,桌上那盏青花瓷碗盛着半碗凝固的时光,碗底龟裂的药渣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手背的皮肤。

储物间的霉味是记忆发酵的味道。当我从樟木箱底摸到第一个玻璃瓶时,爬山虎的影子正巧爬过瓶身贴的标签。暗红色泥土在掌心流动,又在某个暴雨夜的泥泞突然复活。十八岁的白裙摆扫过潮湿的夏末,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决绝的鼓点。

十几个标本瓶在晨光里列队。泥土嵌着槐花瓣,像给时光别了枚浅绿的胸针。冻土里封着纽约的雪,那些落在中央公园长椅上的六边形晶体,竟与江南老宅瓦檐的冰凌有着相同的棱角。最新那瓶春泥混着冰碴,标签上的日期停在我收到越洋电话那天。护士说母亲弥留时总望着窗外念叨:“车站小径该翻浆了,得赶在清明前装瓶。”

泛黄的笔记本从箱底浮上来,母亲的字迹工整如中药柜上的标签。“今日向东行三十八步,左鞋跟磨损偏重三分。”原来那年打翻墨汁时,她在记录我逃跑的脚印,而十六岁初潮弄脏校服时,她又在丈量我羞愤的步幅。那些我以为遗落在青春里的狼狈瞬间,都被她晒干压平,制成比蝴蝶标本更精密的档案。

暮色爬上标本瓶时,我找到了那封永远潮湿的信。洇开的字迹在宣纸上生长:“昨夜梦见你穿着我纳的千层底回来,布鞋吃满了后山的黄泥……”信纸在此处褶皱成山峦,最后半页的划痕让我想起母亲化疗时在床单上抓出的沟壑。窗台上的忍冬花突然簌簌作响,二十年前那个趴在砖地上画花的女孩,终于从颜料盘里抬起头来。

归途的月是泡在陈醋里的姜片。我故意踩碎小径上的每一块光影,布鞋渐渐裹上湿润的铠甲。母亲临终前采集的春泥正在背包里苏醒,与十七岁那年的暴雨泥泞悄然融合。荒草在身后合拢时,我数清了这条小径的四十二块石板,正是她笔记里我离家那天的步数。

山风捎来陈年艾草的气息,背包里的玻璃瓶开始轻轻歌唱。它们将在我的画室里排成星座,用不同年份的月光腌制思念。当某个清晨我再次踩露归来,或许会看见新的嫩芽从标本瓶里钻出,沿着母亲丈量过的脚印,长成通向永恒的忍冬花小径。而脚尖的泥土,不再是来时路的荒芜,惊破晨露,尽显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