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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生处芹如碧 2025年04月16日  彭晃

老河湾的春水涨起来时,总爱往岸上泼翡翠。那些水芹原是趁着夜半无人,悄悄从淤泥里探出头的。嫩芽蜷着,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待晨雾一吻,便舒展成一把把碧玉雕的小伞。白鹭单脚立在水中央,忽然振翅,搅碎一池绿云。溅起的水珠滚过芹叶,把叶脉里的金线绣进涟漪,整条河便粼粼地晃起来。

我常蹲在青石渡口,看芹丛随水波俯仰。春水漫过脚背时,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伸手掐断一茎嫩芹,“啵”的轻响惊走游鱼,断口处渗出的汁水染绿指甲,空气里泛起微辛的清香。母亲说水芹是春水的舌头,立春刚过,它们便舔化了残冰,把地气暖的消息传给岸上的野樱。

采芹人腰间别着柳条筐,胶靴踩进浅滩,惊起团团褐泥。竹篓入水的刹那,惊走一尾银鱼,它甩尾劈开的波纹撞上芹丛,晃碎了叶面上绣着的晨光。母亲绾发的银簪在绿浪里沉浮,簪头褪色的绒花倒成了整片芹塘最艳的春信。

“带紫纹的嫩芹才经得起滚水。”她教我翻开芹叶背面,茸毛上凝着的露珠正收集整个春天的倒影。岸边石缝里的野薄荷被踩碎,清凉混着芹香往人鼻腔里钻。蜻蜓误把竹篓当歇脚处,透明的翅膀被水汽洇湿,在阳光下成了两片琉璃。

三爷爷的烟袋锅子常磕在渡口石上,火星子落进水里滋啦作响。“五八年春脖子长,榆钱儿没冒头,河滩水芹救活半村人。”他说那时连芹根都熬成了糊,根须里渗出的汁液甜中带腥,像掺了铁锈的糖水。可这草木最是倔强,刨得再狠,来年照样在春汛里冒尖。

去年开春河道整治,推土机碾过滩涂。履带卷起的泥浪里,我看见水芹雪白的根须在阳光下痉挛,像被斩断的龙筋。施工队的小伙嚼着槟榔笑:“野草知道个什么疼?”他们不知有些植物早把魂魄种进土地的血脉里。

今晨再去,水泥护坡缝隙竟钻出星星点点的绿。水芹贴着冷硬的堤岸生长,叶片瘦成柳眉,根须却拼命往石缝深处扎。蚂蚁列队搬运芹叶上的露珠,红蜻蜓在新生的绿影里穿梭,翅膀被朝阳镀成金箔。忽然想起祖母常说的:“根不断,春不绝……”

暮色漫上河湾时,春水浸透了胭脂。我拎着柳条筐往回走,筐底的水芹还裹着河泥的腥甜。灶膛里松枝噼啪炸响,腊肉在陶罐中吐出油星,嫩芹入锅的刹那,白汽腾起三尺高。

焯过的芹茎愈发透亮,拌上蒜末香醋,入口是清苦后的回甘。蒸汽扑在窗纸上,把芹影拓成水墨——恍惚间满屋绿意流动,梁柱生苔,墙角窜出野芹,连瓷碗沿都绽开碧色的冰纹。

夜雨忽至时,我披衣推窗。老河湾在黑暗里起伏,水声混着雨声,奏一曲古老的谣。闪电劈开的瞬间,分明看见那些倔强的绿影正在雨中舒展,根须在水中张开成网,接住所有坠落的星光。

春水深处,碧色如诉。原来最卑微的生命也懂得把年轮刻进大地的掌纹,用柔茎丈量岁月的裂痕。当黎明再次漫过河湾,新生的水芹又会托起露珠,将破碎的光阴,凝成圆满的春天。

彭晃(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