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雨珠悬了整整两日,终于在清明后的某个清晨跌落。我蹲在院墙下看蜗牛爬上青砖,那些银亮的黏液在湿润的空气里拉出透明的丝线,仿佛时光被揉碎了重新编织。
江南的谷雨总带着三分醉意。雨脚掠过水田时,嫩绿的秧苗齐刷刷偏过头去,待雨帘卷向远山,又慢慢支棱起腰杆。老张头赤脚踩进泥里,裤管挽得老高,手指在秧苗根部轻轻一掐:“这茬稻子得赶在立夏前分株,像养孩子似的,多不得少不得。”他身后的斗笠串成流动的圆,在烟青色天幕下起起落落。
城郊的茶山浸在雨雾中。采茶妇的竹篓沿山脊线游走,指尖翻飞如蝶。新摘的茶叶还沾着露珠,蜷在篾匾里吐着草木的清气。茶厂铁锅烧得通红,老师傅裸着脊背翻炒青叶,汗珠滚进铁锅腾起白烟,混着茶香漫过整个作坊。墙角的紫砂壶早已包了浆,壶嘴正对着窗外那棵歪脖子老茶树。
巷口的槐花不知何时落尽了,枝丫间突然爆出细碎的绿芽。卖花阿婆换了营生,竹篮里码着新掐的香椿芽、马兰头,碧生生的枸杞叶上凝着水珠子。穿蓝布衫的主妇们围着竹篮讨价还价,指甲缝里还有剥蚕豆留下的青汁。河埠头的石阶被春雨泡得发亮,浣衣的棒槌声惊起一滩鸥鹭,翅膀拍碎水面倒映的云影。
最妙是夜雨敲窗的辰光。瓦当垂下的雨帘里,总漏进几声零落的蛙鸣。案头供着白日采的野蔷薇,雨水在玻璃瓶里酿成琥珀色。翻开线装书,墨香混着土腥气在鼻尖缠绕,忽然瞥见去年夹在书页间的银杏叶,金黄的边缘已生出褐斑,却比秋日坠落时更添风致。
布谷鸟的啼叫穿破晨雾时,荷塘里浮出第一枚铜钱大的圆叶。穿蓑衣的老汉撑船清理残藕,船桨搅动的水纹惊醒了沉睡的锦鲤。对岸的桃林褪去绯红,青涩的毛桃藏在叶底,像顽童躲猫猫时露出半截衣角。放学归来的孩童举着竹竿粘知了,蝉蜕还挂在苦楝树的皱皮上,空壳里盛满去年的阳光。
市集的青石板上,卖雏鸭的商贩掀开箩筐,嫩黄的绒毛团子叽叽喳喳挤作一堆。糕饼铺蒸起乌米饭,混着艾草清香的蒸汽漫过街巷。银匠铺的老伙计摘下老花镜,往錾刻夏荷纹样的银镯上呵了口气,镯身的海棠花忽然就活了似的,在蒙蒙水雾里轻轻颤动。
我常去城南看那座废弃的水车。木轴裂痕里钻出几簇野菌,苔藓沿着残破的叶片攀爬,像给老物件绣了道绿边。放牛娃靠在车架上午睡,草帽盖着脸,黄狗趴在地上数他破洞的布鞋。水车早就不转了,可倒影在池塘里的轮廓被游鱼搅碎又聚拢,恍惚间又见清溪推动木轮,泼溅起碎玉般的水花。
暮色染红晾晒的渔网时,养蜂人揭开蜂箱。金黄的蜜汁顺着巢脾缓缓流淌,空气里漾开槐花的甜腻。晚归的农人卸下犁耙,蹲在田埂边卷烟叶,火星明灭间照亮掌纹里嵌着的黑泥。不知谁家新媳妇倚着门框剥青豆,指甲盖上的凤仙花汁被暮色浸得发暗。
谷雨是春天最后的酒酿。当布谷鸟把满山新绿啼成深翠,当初荷的圆叶铺满池塘,当初蝉在某个燠热的午后突然放声,我们才惊觉春衫已薄。老张头说秧苗正在夜里偷偷拔节,我听见泥土开裂的细响,看见月光在稻叶上镀了层银,而更远处的夏,正提着滚烫的日头候场。
□彭晃(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