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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涟漪 2025年05月19日  杨嘉诚

□杨嘉诚(宁夏银川)

蝉声把夏天缝进竹帘时,屋檐下的腌菜坛子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祖母的蓝布围裙兜着盐粒,手指在青菜叶上揉出深绿的汁液,空气里浮着花椒与老姜的辛辣。她说雪里蕻要压三块溪石才够沉实,像村口石桥的桥墩,驮着三十年车轱辘印子。我偷偷舔过坛沿溢出的汁水,咸涩里泛着奇异的甜,像把整个夏天的雷雨都含在了舌尖。

晒谷场总在黄昏活过来。稻粒在竹匾里翻滚,金灿灿地咬住最后一线夕照。隔壁二叔公的收音机漏出咿咿呀呀的戏文,草帽盖在脸上打鼾,蒲扇滑落时惊起觅食的麻雀。我蹲在谷堆旁等风,看细小的稗子乘着气流盘旋,忽然明白轻与重原来可以这样温柔地和解。暮色漫过脚背时,总有人摇着铜铃沿田埂走过,惊起蛙声一片。

灶膛里的火苗爱说悄悄话。松枝噼啪炸开火星,铁锅底结着厚厚的油痂,腊肉的熏香从瓦缝钻出去勾月亮。母亲往灶灰里埋红薯,热气把鬓角的白发熏成暖黄色。她说火候到了的锅巴要用井水湃着吃,焦脆里沁着凉,像把春天第一捧雪含在牙关。我盯着跃动的火光,看见祖父的影子在土墙上忽大忽小,烟袋锅明明灭灭。

渡口的青石板浸着水锈。摆渡人的竹篙一点,涟漪就荡碎了倒影里的青山。货郎担子里的玻璃罐装着彩色纽扣,晃起来叮铃铃响,很是悦耳。那年大水漫过石阶,我和阿旺蹲在歪脖子柳树上,看漩涡卷走半扇木门,门板上红漆写的“福”字在水里忽隐忽现,像条不肯沉底的锦鲤。

祠堂的燕子年年来筑巢。雏鸟张嘴讨食时,梁上的蛛网跟着颤动,香火气裹着泥腥味在椽子间游荡。三月初三祭祖,烛泪在供桌角堆成小山,族谱上的墨字被水汽洇得微微发胖。管事的二伯用铜秤分胙肉,刀刃切过的沙沙声里,我数着瓦当滴落的雨水,忽然发现时光也是有重量的东西。

井栏边的野薄荷长得疯。洗衣妇的棒槌声惊醒了水底的云,肥皂泡顺着沟渠飘,驮着菜叶与落花去远游。货船汽笛在五里外的江面呜咽,卖豆腐的梆子声却总在巷口转弯处变得迟疑。某个清晨看见井绳上垂下的冰凌,晶莹里冻着一小片枯叶,恍然发觉乡愁原是透明的茧,裹着所有未曾道别的晨昏。

如今阳台的盆栽总活不过雨季。混凝土森林里长不出会唱歌的瓦片,空调外机滴落的水珠也酿不成槐花蜜。可每当梅子黄时,齿间总会泛起老酱缸的咸鲜,耳畔掠过晒谷场麻雀扑翅的风。原来人走得再远,脐带仍系在那口青苔斑驳的井里,每一次心跳都荡起故乡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