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最记得的是奶奶的凉席。
那是一张老竹席,边缘磨得发亮,中间泛着淡淡的黄,像是被无数个夏夜浸染过。躺上去时,竹条微凸,起初有些硌人,久了,脊背反而被托得舒坦。奶奶总爱说:“热天要睡硬板,骨头才不黏。”她说话时,蒲扇轻轻摇着,扇起一阵带着艾草香的风。
凉席会说话。翻身时,“咯吱”一声,像是方言的嘟囔。偶尔竹刺翘起,扎得人一激灵,奶奶便拿块旧布,蘸了井水,沿着竹条轻轻打磨。她的动作很慢,像在哄一个倔脾气的孩子。“这下可老实了。”磨平后,她总要这么念叨一句,顺手拍两下席面,像是孩子一场小小的胜利。
午后,奶奶提一桶井水,里外擦洗凉席,青涩的竹腥味便漫了出来,混着蒲扇摇出的风,那风里还裹着蚊香灰、花露水,和灶台边晒干的艾草碎。我躺上去,凉意从脊背渗进来,暑气便一点点散了。奶奶的蒲扇摇得越来越慢,故事也越讲越轻。
她说凉席要人养,越睡越亮。人身上的汗气、体温,日子久了,会让竹条润出光泽。我半信半疑,只觉得凉席仿佛有生命,夏天来了,它就醒过来;秋天一到,它又沉默着被卷起,塞进柜子深处。
那年夏天特别热,电风扇转得嗡嗡响,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把凉席铺在院子里,说:“躺这儿,有风。”夜空低垂,星星如伸手可摘。凉席贴着地,夜里的露气渗上来,竹条的味道更清晰了。奶奶坐在一旁,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连梦都是清凉的。
后来,家里装了空调,乳胶垫柔软无声,再也没有被竹刺扎醒的恼怒,也没有半夜摸到席子返潮的凉意。多年后,凉席被遗忘在角落,竹条干涩,宛如一段哑了的回忆。
前些日子收拾老屋,在阁楼又见到了那张凉席。它静静地躺在樟木箱上,落满了灰尘。我轻轻展开,竹条发出熟悉的“咯吱”声,似在诉说这些年的寂寞。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席面上,那些被岁月磨亮的竹条,依然泛着温润的光。
我坐在凉席上,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手指抚过那些竹条,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刻着往事的密码。蝉鸣依旧,蒲扇却已停歇,老故事也随奶奶远去了。
□叶正尹 (江西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