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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刀 石脉久长 一方闫家砚 几代匠人情 2025年06月23日  李尚

晨光熹微,刀锋游走于千年石纹之上。在银川闫家砚坊的宁静日常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砚台制作技艺(贺兰砚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闫森林与他的家人们守望着一方砚台。

这方寸砚台间流转的,不仅是精妙的技艺,更是一部跨越数代、以石为纸、以心传薪的家族精神史诗——那是关于专注的凝练、岁月的沉淀,以及在时代变迁中,那份对匠心本真的执着守护与智慧传承。

无我

宁静中的匠心传递

早上9点,银川文化城还未完全苏醒,仍沐浴在安静的晨光中,闫家砚坊的门已经打开,里面传出“沙沙”的声音,这是闫家砚第五代传人徐楠正在一张小方桌上,雕刻贺兰砚。她手持细刀,在石料上缓缓游走,砚上图案逐渐成形。葡萄架下,一座小屋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小屋门前,两三桌椅,是生活的气息,也是安静的岁月。

闫森林和妹妹闫淑丽也守在砚坊,不时看看徐楠制砚,偶尔询问一下她的想法,或指点一二。“这有葡萄架,有小屋,怎么没有人?”闫森林轻声问道,似乎不愿打破外甥女此刻这份宁静的心境。“没刻人,不用刻人。”徐楠回答道,她没有抬头,目光始终锁定在这方砚台上,手中的刻刀依旧稳健。闫森林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赞许的笑意,又说:“没刻人也挺好,有人物就太满了,要留白。”

空气里浮动着茶香,刻刀落在石头上沙沙作响,一个制砚世家的清晨在刀锋与石纹间流转。这便是砚坊的日常,闫森林和妹妹闫淑丽、外甥女徐楠,他们各自忙碌着,享受着属于匠人的宁静时光。

无声

言传身教下萌发的种子

匠人的生活,一天的光阴,也就如当下这一刻。几十年的光阴,也就如这一天。在闫森林的记忆中,父亲闫子江的身影始终与贺兰砚紧密相连。1960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之初,父亲与二叔闫子洋肩负重任,赴京参与人民大会堂宁夏厅建设。他们亲手采石、运料,用三年光阴雕刻出《清平乐·六盘山》等传世之作,让“闫家砚”声名远播。这些往事在年幼的闫森林心中,种下了工匠精神的种子。

“我上小学的时候,宁夏贺兰砚雕刻厂就在今天迎宾楼的位置,我放学经过那里,就进去看父亲他们怎么画图,怎么雕刻。”往昔历历在目,无形中在闫森林心中勾画出了匠人的职业图景。

然后,随着社会发展,宁夏贺兰砚雕刻厂几经变迁,早已停产贺兰砚了。直到1972年,国务院要求恢复各地工艺美术品生产,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决定重建贺兰砚雕刻厂,任务下达到银川市轻工业局后,当年正式成立了银川市贺兰石雕刻厂。“当时号召工匠归队,我父亲原本不想回去,为将我的工作安置在那,还是答应了。”闫森林说,1973年9月1日,他和父亲一同踏进贺兰石雕刻厂的大门,“能回来学艺,我是发自内心欢喜的。”

在闫森林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沉默寡言却极具匠心的手艺人。在厂子里,父子俩的工作台是紧紧地挨在一起的,在工位上一坐就是一天。“他指导我制砚时,话很少,有时候皱一下眉,叹一口气,我就知道这里做错了。如果做得好,他也只有一句话——‘这个还有点意思’。这就是言传身教,很多事,尽在不言中。”闫森林说,生活中的父亲更简单,不好吃,不好穿,最多就是临摹画画,这都是制砚的基本功。

无悔

遗憾淬炼与精神的圆满

闫森林受到父亲的影响,工作之余,也在学画,还交了几个画友,大家一起学艺。“当时我父亲一直鼓励我,让我好好学,以后可以当个画家。”闫森林说,当时没有“工艺美术大师”,或者“非遗传承人”这类头衔,在父亲心目中,匠人始终比画家矮一头,自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更进一步。

在父亲的支持下,他将对绘画的热爱化作笔尖的沙沙声,业余时间总能看到他伏案练习的身影。1974年,闫森林参加了高考,想去大学深造。遗憾的是,这一次他与美术学院失之交臂。为此,他还去找过招考办的工宣队,但在时代洪流与现实桎梏下,终究没能如愿。

不过,父亲闫子江始终未提“失望”二字。这个把半生献给刻刀的匠人,有着贺兰石般质朴的处世哲学。他依旧带着闫森林在厂子里,坐在二人的工位上,将一块块贺兰石雕琢成器。

时光荏苒,在父亲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中,闫森林渐渐悟出匠人精神的真谛。那些因未被录取而留下的遗憾,最终化作雕刻刀下流淌的诗意,他将水墨的留白技法融入砚雕,把素描的光影处理化作石料的层次。

“现在看来,我这条路也未必不好。”闫森林说,今日的匠人不同于过去,社会地位早已提升了。昔日的画友大学毕业后,在高校教书,而他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也被邀请去高校授课。他有时感慨,光阴才是最好的刻刀,只要不辜负人生,终能琢成圆满。

无羁

从车间到滚钟口的黄金岁月

1980年,闫子江退休了,闫森林承袭了父亲的精湛技艺,成为车间负责人。然而,时代的浪潮冲击着传统工艺,上世纪90年代初,厂子最终没能撑下去,垮掉了。可闫森林很幸运。1986年4月,在贺兰山要设立贺兰砚创作点。市园林局打听到“闫家儿子手艺好”,专门将闫森林调来滚钟口,专职负责贺兰砚的制作、研究与技艺展示。

“单位给我分了一间房,是工作室,也是宿舍,平时没有任务,我就在这做砚。”闫森林说,在滚钟口的十七载春秋,是他最开心的时期,也是他创作生涯的黄金时期。

这里的生活纯粹而宁静,有时候,他趁着清晨,踏着露水进山,亲自甄选贺兰石料。徒步往返二十多公里,将七八十斤的“珍宝”背下山。有时候,他远离喧嚣,心无旁骛,刻刀在石上自由游走,传统的山水花鸟与现代的创新构思在他的手下焕发新生。在滚钟口壮阔的山野间,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这份自由,滋养了他的艺术,也加深了他与贺兰石血脉相连的情感。

笔架山东坡,不仅是贺兰石的源头,更成为闫家匠魂的归栖之地。上世纪70年代初,父亲闫子江已将祖坟迁至此处;1990年父亲去世后,闫森林遵其遗愿,也将父亲安葬于此。每当行走在采石的山径上,闫森林深知,“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先辈曾经走过的”。

无倦

传承路上的坚守

银川文化城的砚家砚坊内,闫森林轻抚着一方未完成的贺兰砚,眼神中透着几分忧虑。“这些年我带过不少徒弟,但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他叹了口气,“就连我儿子,现在也不怎么接触制砚了。”

贺兰砚传承面临着严峻的现实挑战。一方面,随着电子产品的普及,砚台的使用场景大幅减少,市场需求急剧萎缩。“现在买贺兰砚的多是收藏者和游客,普通消费者很少问津。”闫森林坦言,“年轻人更愿意选择收入稳定的工作,没人愿意花几年时间学习这门技艺。”

工作室中,摆放着一些未售出的作品。“这些砚台,有的已经摆放了好几年。”闫森林说,很多人都改行了,而他这间小店,也是和妹妹闫淑丽一同,用退休金支撑着。闫淑丽也补充道,“制作一方精美的贺兰砚需要几十道工序,耗时数周甚至数月,但售价却很难体现其真正的艺术价值。”

尽管如此,闫森林依然坚持每天工作。“这门技艺是我们家族几代人的心血,不能在我这里断了。”他说,“只要还有人愿意学,我就会继续教下去。”

无止

总有更年轻的匠心

在采访期间,闫淑丽的女儿徐楠一直默不作声,握着手中的刻刀,不停雕刻着砚台。“这个手艺变现慢,男人要养家糊口,不愿意学。倒是我这个外甥女,没有那么大生活压力,是少数坚持下来的一个。”闫森林说,二叔闫子洋将技艺教给闫淑丽,她作为母亲,在对于女儿徐楠的照料中,也将这个手艺教给了她。

“以前在家就看我母亲制砚,天天磨石头,磨得屋子里到处都是灰。那时候我还想,以后绝对不干这行。可后来看母亲能将一块冰冷的石头,雕得有模有样,变成精美的艺术品,这个过程特别神奇。”徐楠感慨,有时候,言传身教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大学毕业后,徐楠在就业过程中,一时没想好未来的方向,便留在了砚坊,学习制砚。由于早期对这项技艺的了解,她学起来得心应手,进步也非常快,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2016年,她参加第十七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手工艺术精品博览会,以作品《童年》砚台,获得了那一年“百花杯”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铜奖。自此,徐楠一下子对这项技艺特别感兴趣。后来,她又在各大活动中,频繁获奖。

如今,徐楠作为闫家砚第五代传承人,也是宁夏二级工艺美术大师,贺兰砚制作技艺银川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中国民协砚文化委员会理事、宁夏工艺美术协会副秘书长等。并被宁夏艺术职业学院邀请,作为美术系客座教授,教授贺兰砚制作技艺。

无限

从“传艺”到“传播”

近些年,闫家砚的几位传承人除了钻研技艺,更注重技艺的传播。“过去我们总是强调‘传艺’,现在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传播’。”他说,“我不指望每个学生都成为制砚师,但至少要让他们知道这门技艺的存在。我们只专心播撒种子,总有一些会发芽。”

而徐楠则在思考如何让贺兰砚走进现代生活。“我们正在开发一些文创产品,比如一些小型贺兰砚,以及相关的手把件等。”她说,这种产品价格更亲民,也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传统技艺要生存下去,必须找到与现代生活的连接点。我们不仅要传承技艺,更要传承文化。”

在她制砚多年的感受中,一方砚台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精湛的雕工和巧思的设计,更在于沉浸在当下,亲手创作时带来的心流体验。“我每天一到银川文化城,一走进这间小小的砚坊,就觉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制作砚台时,时间在敲敲打打,刻刻画画中流逝,特别宁静平和,这就是属于匠人的幸福。”徐楠说,匠人这种心无旁骛,专注当下的宁静,在如今这个时代,恰恰为现代人提供了一剂精神良方。而作为传承者,应该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坚守祖辈传下的匠心,积极探索与现代生活的对话方式。

记者 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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