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说,小暑这天晒书最好。
早晨的阳光还不算太毒,宛若一层薄薄的蜜,均匀地涂在院子里。他从樟木箱里一本本往外搬书,动作很轻,像是睡在纸页里的字。那些书有些已经泛黄,边角微微翘起,恰似老人蜷曲的手指。
我蹲在一旁,手指触到一本褪色的旧诗集,翻开时,墨香混着樟脑味淡淡散开。书页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薄得几乎透明,叶脉清晰得犹如刻上去的。我轻轻捏起它,阳光从叶隙漏下来,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父亲看了一眼说。
父亲把书摊在竹席上,一本本翻动。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的郝隆,别人晒衣,他偏躺于烈日下,笑称“晒书”。父亲听了也笑:“咱们没他那满腹经纶,只能老实晒纸上的字。”
晒书是有讲究的。不能暴晒,否则纸会变脆;也不能晒太久,怕傍晚的露水又沾上来。父亲把书一本本摊在竹席上,偶尔翻动,像在照顾一群怕热的孩子。风掠过,掀起几页纸,又轻轻合上,仿佛偷瞥了一眼故事,便匆匆逃走。
书架底下,一只蟋蟀窸窸窣窣地钻出来,停在阴影里,触须轻轻晃动。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也曾趴在爷爷的书堆里,一页页翻找那些看不懂的字句。
午后,阳光越来越烈,院子里的石板开始发烫。父亲让我把书收一收,别晒过头。我一本本叠好,却在最底下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笔记本,蓝布封面,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翻开一看,里面是父亲年轻时的字迹,工整又拘谨,记录着一些琐事:某日下雨,某夜读了一本书,某天遇见了谁。
我怔了怔,抬头看他。他正弯腰整理竹席,后背的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小块。
“这本也要晒吗?”我问。
他回头看了一眼,沉默几秒,才说:“晒晒吧,放太久了。”
我把它摊开在阳光下,纸页已经有些泛潮,墨迹微微晕开,好似被雨水淋湿过。
傍晚,我们把书收回箱子里。父亲点燃一把艾草,在箱底轻轻晃了晃,白烟袅袅升起,裹着苦涩的香气。我站在旁边,看着烟雾缭绕,忽然明白:爷爷的诗集、父亲的笔记本、我此刻的观察,原来都在这晒书的仪式里相遇了。那些泛黄的书页间,藏着三代人积攒的阳光。
小暑的“小”字很妙,暑气初至,还未到最热的时候。晒书不必晒到干透,心事也不必急着全部摊开。七分干时,留三分湿润,反倒让纸页不易脆裂,也让记忆不至于枯槁。就像爷爷留下的枫叶书签,父亲记下的琐碎文字,还有我今天记住的这个画面——它们都在等待下一个需要晾晒的小暑。
□叶正尹 (江西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