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悬在中天,晒得树叶蜷缩了身子,蝉声嘶鸣像灼烫的铁丝勒紧了整个村庄,连空气也在颤抖。村口那口老井,幽幽地沉在那里,仿佛是大地深处悄悄钻出的一枚清凉之眼,是暑气肆虐时节唯一让人心安的去处。
午饭后暑气最毒辣,祖父便招呼我抬瓜。屋檐下滚圆的西瓜,还沾着瓜田的尘灰与阳光滚烫的记忆。祖父取来一卷粗麻绳,蹲下身,仔细缚住竹篮提梁,动作沉稳又利落。他苍老的手指骨节分明,青筋盘踞,让我真切感受到岁月在此刻真实的重量。竹篮沉入井水的刹那,水面便轻轻碎裂,那凉意攀着井壁青苔悠然游弋,漾开去,圈圈涟漪是井的心跳。
整个漫长的下午,日头一寸寸爬过庭院。瓜在水里沉睡,我们在树荫下等待。祖父和我坐在大槐树下的竹椅上,蒲扇轻摇,无言地望着井口那圈小小的光亮。蝉嘶与树影都渐渐倦怠了,只有瓜在井水里默默吸吮着地脉深处的清凉。祖父偶尔会眯着眼,望着天边聚散的云朵,那是他预测西瓜冰镇时间的方式——自然的密码,老农最懂得。
日影西斜,祖父终于徐徐将井绳拉回人间。竹篮出水的那一刻,井水顺着粗砺的篾条争相泻落,仿佛拧亮了一道晶莹的小瀑布。祖父唇角微扬,钩起镰刀薄刃,只轻轻一划,瓜便豁然两开——粉瓤乌籽,清甜沁人的凉雾瞬间喷薄而出,裹住了空气。
祖母捧出粗瓷碗,鲜红的瓜肉盛满满一碗递给我。一口咬下去,甜汁猛然在齿颊间炸开,那冰爽呀,五脏六腑瞬时被这通透的甘冽洗涤一新——田间午后的闷浊,顷刻间烟消云散。祖父掰开一块,瓜瓤红得惊心动魄,他递过一片给我:“慢点吃,别冰了牙。”笑意从他眼角的纹路里漾出来,像被井水沁润过一般温润清凉。
邻舍孩童闻到瓜的清甜气息,纷纷聚来,小院顷刻成了清凉盛宴。众人就地围坐,无碗无碟,只听见此起彼伏“咔嚓咔嚓”的痛快啃咬声。最后连雪白的瓜皮都被啃到只剩薄薄一层青皮,祖母笑着捡拾起来、洗净切片,撒上薄盐再腌渍,又是明日祛暑的一道爽脆腌菜。
暮色四合,庭院里晚风初起,孩子们嘴角残留着甜渍,肚子圆圆如鼓,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井水波平如镜,倒映着初升的星星和我们被凉意浸透的、微茫的影子。祖父收拾着绳篮,望着孩子们叽叽喳喳远去的背影,脸上是劳作一天后难得的松弛。那井口的凉气,似乎也悄悄附着在他的衣襟上,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傍晚的静默里。
如今冰箱嗡鸣,立时可取冷气,切开瓜瓤,凉气刺舌却短促,转眼即逝。回想井水徐徐浸润的凉意,乃是天地耐心酝酿的琼浆——那时的凉,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足以抵御整个暑季的闷热。
冰箱冰镇的冷,拿什么抗衡天地悠悠、井水悠悠存入的一夏沉静?真正的清凉从来不靠骤然的冷锋,它深藏于缓慢的酝酿中,是时光对耐心的甘美酬答。我们曾拥有那样的凉,那种经由等待、经由慈爱的手传递的凉,仿佛拥有过一小块永恒的夏夜——它既凉在舌尖,更暖在心间。
□余娟 (四川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