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踏着大地行走,赤脚亲吻泥土,感知露珠在草叶上滚动的微凉。路途迢迢,岁月悠悠。后来,独轮车的吱呀呻吟、地板车的沉重喘息,成了生活最本真的低吟浅唱。继而,自行车的清脆铃响、拖拉机的粗犷轰鸣、摩托的疾风呼啸、三轮的突突喘息,次第登场,谱写着乡村里前行的铿锵乐章。及至今日,电动车如无声溪流,悄然汇入城乡奔涌的血脉。这半个世纪的车轮流转,何尝不是一部磅礴的无言史诗?它在每一道深深浅浅的轮辙里,深刻着时代前行的足迹,也烙印着个体命运的悲欢。
佳节婚庆,常如钥匙般开启我心底尘封的辙痕。犹记小叔娶亲那日,简陋的独轮车,便是载满憧憬的朴拙“婚轿”。少年的我肩负“平衡”之责,端坐车辕另一端。红盖头下,新婶的身影神秘如画。村口锣鼓骤然炸响,人潮涌动的欢腾扑面而来,那是苦难大地上开出的最原始、最炽热的生命之花。
再次坐上独轮车,是随姥姥赴邻村吃喜宴。此番心境,竟如卸重负般轻盈。慈祥的姥姥笑着摘下路边摇曳的山花,轻轻簪在我的发辫。山野的芬芳仿佛沁入骨髓,纯粹的喜悦满溢心田。路途虽短,温情绵长。
而那辆“大国防”自行车,更是刻进骨血的岁月印章。全家五口,挤在一车:父亲弓腰奋力蹬踏,母亲环抱怀中幼弟,我与妹妹则紧紧蜷缩在冰凉的横梁之上。四十公里坎坷颠簸,竟载满了一路的笑语欢歌。雨后田野,蛙鸣如鼓,“听,青蛙都在夸我能干呢!”父亲一句笑语,瞬间拂去了旅途的疲惫。那简陋而坚韧的车架,驮起的是贫瘠岁月里用汗水与亲情共同酿造的、纯粹甘冽的幸福琼浆。
今朝归途,天涯已成咫尺。银鹰展翼,向平民洞开苍穹之门;高铁如龙,穿山越岭,将故乡的炊烟瞬间拉至眼前。钟情驾驭者,自驾飞驰,滚烫的车轮承载着父母倚门的目光,穿梭于亲朋的笑语与熟悉的山水画卷之间。春节高速上那绵延的“钢铁洪流”,正是这盛世民生最雄辩、最壮阔的宣言!
车轮滚滚,丈量着光阴的尺度,也映照着人心的变迁。从泥土的温润到钢铁的冰冷,速度抹平了地理的崎岖,却也在无形中拉长了某些心与心的距离。昔年独轮车上那份屏息守护的珍重,自行车横梁间挤挨出的暖意,是物质匮乏中迸发的生命韧性与亲昵。今日风驰电掣,载得动千斤重物,瞬息千里,却未必载得动那轮旧时车辙里,颠簸出的月光般澄澈的温情与守望。轮辙深深,终将没入历史的尘烟;而那由颠簸与相依、期盼与汗水共同编织的“行路之味”,那份对生活最原始的敬畏与珍重,才是光阴长河中永不褪色的坐标,提醒着我们:无论行至何方,勿忘出发时,大地留在灵魂深处的温度与回响。
□董世华 (山东临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