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亮得早，窗格子刚透进点青灰的光，人便醒了。睡眼还朦胧着，脚步已循着市声去了菜市。那声音是活的，人语喧哗，车铃叮当，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整条街都热腾腾地冒着烟火气。

街角蹲着位卖菜的老婆婆。几只旧藤篮摊在地上：青翠的丝瓜带着小刺，鲜嫩的豆角弯成月牙，红润的西红柿饱满得快要绽开。露水珠儿还没干透，在晨光里一闪一闪。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像田垄，深深浅浅，眼神却是亮堂的，“自家园子里摘的，天没亮就摘来，露水都还沾着呢。”我挑了几根丝瓜，又买了一把豆角。

提了菜回家，厨房里立刻有了生气。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炉火噗噗地舔着锅底。豆角下了清水锅，不一会儿，锅盖就被顶得乱跳，一股清甜的豆香便弥漫开来。午后的暑气渐渐浓了，闷得人发蔫。想起井里还镇着个西瓜。捞上来，深绿的瓜皮上水珠滚动。刀刃刚挨上，“咔嚓”一声脆响，西瓜应声裂开，露出水汪汪的红瓤和黑亮的籽儿，像一张咧开的大嘴，笑得没心没肺。捧起一块，一口咬下去，甘冽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嘴里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淌，五脏六腑都熨帖了。夏天的味道，原来是这样在唇齿间流淌开的。

日头毒得很，我蜷在堂屋的荫凉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院门外，几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浓密的绿荫筛下点点光斑，金线似地铺在滚烫的地面上。隔壁老伯拖了把竹椅，也挪到树荫下，在连绵不绝的蝉声里打起了盹。那蝉鸣啊，此起彼伏，密密地织成一张网，把整个午后都罩了进去。

西边的天，不知何时悄悄变了颜色。像谁失手打翻了胭脂盒，红霞晕染开来，一层层铺展，流金淌彩。街巷里的脚步声渐渐密了。下班归家的人，匆匆掠过门前。巷子那头，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大人拖着长腔的呼唤，自行车铃铛清脆的“丁零零”，全都搅在一起，合成一曲热热闹闹的归家调。

我切了半个西瓜，端出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老伯醒了，踱步过来，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就啃。红红的汁水顺着他花白的胡子往下淌。“嗬，这瓜真甜！”他咂着嘴，满足的笑意从皱纹里漾出来。我笑着点头，也咬了一口。我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吃着瓜。天色一层层暗下去，树影模糊了轮廓，蝉声稀稀落落。晚风终于起了，带着凉意，轻轻拂过皮肤，卷走了最后一丝白天的灼热。

瓜吃完了，老伯拍拍圆滚滚的肚子，慢悠悠地踱回自家院门。夏日的夜晚，这才不慌不忙地铺开了它的温柔。

夕阳彻底沉没，人声渐悄。厨房里，灯又亮了。丝瓜刮了皮，切成薄片，磕两个鸡蛋下锅同炒。“滋啦”一声响，香气立刻腾起，溢满了小小的厨房。饭香飘散，我坐在桌前，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心头是说不出的安然。日子原来可以这样悠长。那最熨帖的光阴，就藏在这朝朝暮暮、一饭一蔬的寻常滋味里。

□陈旺源 （福建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