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暑气正盛。蝉声在纱窗外织就一张细密的金网,阳光穿过香樟树的间隙,在书房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小时候每到这时节,我最爱赤着脚溜进父亲的书房。
他的书房朝北,三面红松木书架围出一方清凉天地。老竹帘滤进来的光线泛着青瓷色泽,墙角的老式电扇“咔嗒咔嗒”转着,像在吟诵一首循环往复的古老歌谣。我踮脚踩上柚木地板,凉意便顺着脚心攀上来,连带着翻书的指尖都染上几分清冽。
书架最上层整齐排列的《二十四史》和《辞海》,被父亲称作“乔木区”;中间几排散文集和《唐诗三百首》是“灌木丛”;最下层我的《安徒生童话》和《伊索寓言》,则被他笑称为“林下菌子”。父亲特许我可以随时取阅这些“菌子”,但想读“灌木丛”里的《唐诗三百首》,需得他亲自取下。
他读书时总要泡一盏明前茶。白瓷盏里的茶叶舒展似莲瓣,袅袅茶烟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蜿蜒游动。我偷抿一口,苦涩在舌尖晕开,眉尖不自觉轻蹙。父亲见状,目光温和:“读诗如品茶,初尝是苦,细品方知回甘。”
那本《唐诗三百首》的边角已磨出了毛边,页间夹着父亲手抄的王维诗笺——洒金的宣纸上,“行到水穷处”五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色深深沁入纸纹。我问他为何不用书签,他抚着书页折痕说:“这些褶皱都是年轮,记录着读诗时的天气和心情。”
漫长的暑假里,我常蜷在书架旁读《安徒生童话》。丹麦原版的铜版画插图上,人鱼公主的鳞片泛着幽蓝的光泽。穿堂风掠过竹帘时,书页轻轻颤动,墙上的光影便荡漾开来,仿佛波罗的海的微波。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终于添了带玻璃门的新书柜。但父亲的老书架依然立在原处,是森林里最倔强的那棵老松。某个停电的夏夜,蝉鸣声格外刺耳,他忽然取下那本《唐诗三百首》,泛黄的诗笺背面露出一幅钢笔速写:少年时的他坐在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膝头的书页上,“行到水穷处”被画了红圈。
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明白了父亲对书架的执着。那些书,是他一生的情感寄托。有一次,我工作上遇到了挫折,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回到家,我默默地走进书房,坐在书架旁。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轻轻地走过来,从“灌木丛”里抽出一本《东坡乐府》,递给我说:“看看东坡先生的一生,他历经坎坷,却始终乐观豁达。”我翻开书,读着那些豪迈的诗词,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父亲的书架,是一座避暑的森林。在这片“森林”里,我感受到了父爱的深沉与温暖。穿堂风依旧会掠过竹帘,书页依旧会轻轻颤动,只是那个为我取书的背影,渐渐染上了霜色。让这片“森林”的芬芳,永远弥漫在我的生命里。
□叶艳霞(江西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