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除了为数不多的官道、驿道和通衢大道之外,绝大部分的道路都是可以权宜变化的。你可以选择人烟稠密的“康庄大道”,以避开强人剪径的“猛恶林子”,遇有急事,也可以偶尔“抄近路”。你如果害怕村口的大黄狗,也可以从村旁的田间小道“斜刺着穿过去”。有时候,你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但路断了,并不表示无路可走。有时,你被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堑挡住了去路时,仍然可以发现沟壑的草丛中的羊肠小路,以及沟底水流中预先有人垫上的砖头、石块或树干。在我的儿时记忆中,很少有什么道路是坚实、平坦,一通到底的,你总得不时跨越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的沟沟坎坎。
因此,道路可以被看作是,在“寻视”的意义上,将不同的标志物、目的地串联在一起的结缔组织。重要的是联结,而非道路本身。在乡村社会中,道路绝非严格布局和精确测量的产物,它带有某种随机性乃至任意性,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抵达的,也没有什么障碍是不能越过的。只要有人,就会有人积聚的部落或村庄,就会有劳作、娱乐或游戏的一个个场所。在这些目标物或场所之间,道路随时随地被行人的脚步“开启”出来,扩展、交错、延伸,成为越来越多的人遵循沿袭的某种踪迹。
如果被开启的道路很久没有人走,它也就渐渐地荒废,其踪迹或被时间抹除,或被杂草覆盖,最后无一例外地被一望无垠而总是沉默不语的大地回收。
乡村道路的这种模糊性、随机性和任意性,所象征的是生存本身的无规定性。而所谓的人的命运,正是这种无规定性的产物。人在一生中所经历的,不是可以被精确测量并被预先知晓的均质化时间,而只是一种“绵延”。在绵延之中,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就会有怎样的命运。它无法被确切地预知,也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变数。
(摘自《云朵的道路》,格非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