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日头刚泼过麦芒,空气里就飘起甜丝丝的酸气——阳高的杏该黄了。女儿扒着车窗数过几茬麦田时,妻子把抖音刷到的杏园地址亮出来:“就这家,评论说枝头能摘到‘蜜疙瘩’。”方向盘一打,车辙碾过刚灌浆的玉米地旁的土路,轮胎带起的土坷垃粘在车门上,像给这趟行程盖了个乡土的戳。
按导航摸到地头,哪有半棵杏树?只剩几排大棚支着塑料布,一个戴草帽的老汉蹲在田埂上择豆角。“早改种圆白菜喽!”他往西边一指,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明灭了两下,“要吃正经大接杏,去老王家园子,这会儿车怕是堵到河湾了。”女儿的嘴噘成小月牙,手指抠着车门上的土印,妻子倒笑了:“这才像寻好东西的样子,顺顺当当哪有滋味。”
顺着老汉指的土道往里拐,路两旁的野枸杞红得扎眼。迎面来个骑三轮的婶子,车斗里晃着半筐金黄,杏子上的绒毛沾着汁水,看着就嫩。“跟着我的三轮走!”她回头喊,车铃“丁零零”响一路,倒比导航靠谱。女儿数着三轮后斗颠掉的几颗杏,忽然指着远处喊:“树!好多树!”
果然,绿汪汪的林子边上,各色车挤成一团,满地的杏核滚得像碎金子,大人小孩的笑声撞在杏树枝上,震得叶子“沙沙”落。园主大叔蹲在栅栏门口过秤,秤杆挑着红绳晃悠悠:“浅黄带绿的往纸箱子里装,能搁五天;金黄流油的现吃,咬一口能甜到后槽牙!”女儿早挣开我的手,顺着“哗哗”作响的枝丫钻进去。
园主大娘凑过来教我们挑:“你看这大接杏,脐眼洼下去的才是正经‘坐果’,旁边那小红杏是‘奶娘’,专给大杏送养分的,能涩掉舌头。”她指尖捏起颗金黄的,“这皮薄得像闺女的脸蛋,汁水能顺着指缝流成线。”女儿学样捏着杏转圈圈,忽然喊:“爸爸你看,这颗杏笑出皱纹啦!”原是熟透的果皮裂了道缝,甜汁正“滴滴答答”往土里渗,倒像杏儿在咧开嘴乐。
我踮脚够高处的杏,女儿举着小篮子在底下接,“咚”一声砸进篮里,惊飞了枝上的麻雀。旁边摘杏的大叔够不着树顶,我递过带来的伸缩杆,他回赠两个小孩拳头大的杏:“尝尝这个,昨晚下过雨,甜得更透!”一个小姑娘的篮子漏了底,女儿扯下自己的橡皮筋帮她捆,两个孩子蹲在地上捡滚落的杏,裤腿沾了泥也不管,倒像是在捡拾散落的星星。
装箱时专挑金黄的给父母,浅黄的往朋友那箱里塞。园主大叔用草纸垫在箱底:“别捂着,让杏透透气,就像待人得留份自在。”
车开出园子时,夕阳把河湾染成金红色,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唱,倒比来时更热闹。女儿枕着衣服睡熟了,嘴角还沾着点杏汁,像偷喝了蜜的小馋猫。妻子拿起颗没装箱的杏,掰成两半递我一半,酸甜在舌尖漫开时,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说:“好果子都长在难寻的地方,就像好日子,得慢慢找。”
到家时暮色已隐约挂上房檐,杏香从敞开的窗缝钻进来,混着院里韭菜的气息。给父母打电话说“杏搁窗台了”,听筒里传来外甥女的尖叫;朋友发来微信,说“浅黄的杏放了三天,甜得更厚了”。
夜风掠过窗台,杏香又浓了些。这夏半的金杏,不只挂在枝头,还落在孩子的笑里,藏在亲朋的惦记中。就像杏园的杏树,扎根在土坷垃里,却把甜气撒得老远——日子的滋味,原是这么结出来的。
□许海龙 (山西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