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古冢稠，高下有如浮水沤。道逢古老向我告，云是昔年王与侯。”

这是明代安塞郡王朱秩炅（朱元璋的孙子）的诗句，记录了我国现存规模最大、地面遗址最完整的帝王陵园之一——西夏陵，9位西夏皇帝葬于此，另有陪葬墓271座。帝王墓有陵塔，是七层高实心八角密檐塔。历经千年，木结构已消失，留下高大的夯土结构，令人震撼，被称为“东方金字塔”。

西夏政权曾与宋、金、蒙古并存，延祚190年，后被蒙古灭国，双方战争惨烈，成吉思汗病逝在征西夏途中，蒙古大军取胜后，对西夏陵进行彻底破坏，一块陵碑竟被砸成两千多块碎片。

后代对西夏陵记载甚少，明代《嘉靖宁夏新志》称：“贺兰之东，数冢巍然，即伪夏所谓嘉、裕诸陵是也。其制度仿巩县宋陵而作。人有掘之者，无一物。”

受种种因素影响，公众历来对西夏了解不多，甚至“西夏”一名都可能是误会。1908年，俄国考察队发现了西夏黑水古城遗址（今属内蒙古阿拉善盟），带走了3500多件文物，至今保存在异域，造成西夏史是中国史，西夏学却在国外的尴尬局面。

西夏陵的发现与考古填补了诸多空白，为把西夏学留在中国带来机会。今年7月，西夏陵被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是我国第59项世界遗产。

该如何理解西夏陵，乃至谜一样的西夏？本文据学者周伟洲的《早期党项史研究》和吴天墀先生的杰作《西夏史稿》为读者钩沉，原书部分观点被后来学者推翻，则直接采纳新成果。

老党项来自白龙河

党项羌是西夏的统治民族，《旧唐书·党项羌传》称：“党项羌在古析支之地，汉西羌之别种也，魏晋之后，西羌微弱，或臣中国（指中原），或窜山野。自周氏灭宕昌、邓至之后，党项始强。”

“析支之地”即今青海河曲一带。宕昌、邓至是两个党项小国，附吐谷浑。北周保定四年（564年），将军田弘灭二国，党项人从此在西北广泛分布。隋时成八大部落：拓跋氏、房当氏、细封氏、米擒氏、把利氏、颇超氏、野辞氏、费听氏。

据学者周伟洲钩沉，俄藏黑水城文献中有《夏圣根赞歌》：“黑头石室荒水城，赤面父塚白高河，长弥药人国在彼。”

“弥药”是党项人自称，“白高河”是党项祖地，在今岷山脚下、白龙河上游。“自吐蕃人入侵党项，诸姓内徙”。党项是内地汉人对他们的称呼，突厥人称他们是“唐古特”。党项何意，至今无定论，有学者认为即“宕昌”；有学者认为“党”即羌，有学者认为是藏语“广大草原”的音译，还有学者认为是藏语“野蛮人的原野”的音译……

党项八部落中为何有拓跋氏？李元昊称帝时，明确说党项是元魏拓跋氏之后。拓跋氏源自东北，党项源自西北，他们怎么混到一起的？可能是西夏攀附王脉，以谋求称帝合法性；也可能是拓跋本意“土德王”（即黄帝），是个美称，许多草原民族自称拓跋；也可能是西夏占据了赫连勃勃当年夏国地盘，居民多与鲜卑混血，西夏文中混入大量阿尔泰语系成分，但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可见，党项的族源与文化丰富，不断与周边人群交融。

终于成了独立藩镇

党项人“俗尚武，无法令赋税”“不事产业，好为盗窃，互相凌劫”“尤重复仇，若仇人未得，必蓬头垢面、跣足蔬食，要斩仇人而后复常”。想化解仇恨，害人命的须赔牲口，并办仪式：将鸡狗血掺和酒中，用骷髅盛放，双方共饮，发誓：“若复报仇，谷麦无收，男女秃癞，六畜疫死，毒蛇入帐。”

党项女人善战，人称“麻魁”。

隋朝建立时，党项人遍布西北，他们擅经商，宋朝苏舜钦说西夏“岁遣人至京师货易，出入民间如家”，身体强健，《旧唐书》称“其人多寿，年一百六十岁”。

唐初的9年，党项寇扰达7次，李世民灭东突厥、打服西突厥后，党项诸部纷纷求“内附”，因吐蕃扩张，党项人无处可去。唐灭吐谷浑后，党项拓跋部大首领拓跋赤辞（可能是拓跋思头）归降，被赐姓李。不知为何，他的儿子仍叫拓跋守寂。

安史之乱时，拓跋守寂带兵抵御叛军，成了灵州都督。大乱使党项人再次大迁徙，长达10年，深入唐朝腹地。763年，吐蕃攻入长安，与回纥、党项、羌等大量内迁。事后唐廷惩于党项人多，采取安抚政策，以分化党项人和吐蕃人。名将郭子仪说：“外有吐蕃之强，内有易摇之众，外畏内惧，将何以安？”

广明元年（880年），黄巢大军攻占长安，拓跋思恭带兵勤王，到长安郊区，却勒兵观望，唐僖宗任命他为夏州节度使，掌四州，党项人成正式藩镇。拓跋思恭遂带兵与黄巢部将朱温等激战东渭桥，弟拓跋思忠战死，被第二次赐姓李，此后李思恭战绩平平，显然在保存实力。

想抓机会却打不赢

唐灭亡后，党项权力分散，“有大姓而无君长，不相统一……大姓之强者各自来朝贡”。

党项初附梁王朱全忠，晋王李存勖想“俯拾夏台”，以5万大军围夏州（今属陕西省靖边县），夏州即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即建城的土都蒸过，以杀死草籽（其实是生石灰遇水发热，白雾弥漫，被误解为蒸土），再用米汤、石灰石、石英砂、白黏土、细沙等与水搅拌，层层夯筑，“坚如铁石，斫凿不能入”，6年才建成。

一个月后，敌方无奈撤军。李存勖灭后梁、建后唐，党项李氏又附后唐。长兴四年（933年），后唐再围夏州百余日，再遇挫。党项李氏始“轻朝廷，每有叛臣，必阴与之连”。

建隆元年（960年），党项李彝兴（本名李彝殷，避宋太祖父赵弘殷讳而改名）向北宋称臣，宋太祖大喜。李彝兴去世时，“辍朝三日”。

李彝兴之子李克睿（本名李光睿，避赵光义讳而改名）袭位，他死后，其子李继筠袭位，李继筠死后，其弟李继捧继位，引同族愤怒。北宋想借此机会除掉李家，李继捧逃到汴梁，宋太宗予以接纳，赐名赵保忠。宋太宗得意地说：“夏州蕃部并已宁谧。”

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上位，宋军派兵剿杀，屡战屡败。宋太宗切断双方贸易，“绝青盐使不入汉界，禁粒食不及羌夷”，党项民众陷入困境，反而更厌恶北宋，西北人心尽失。北宋只好与李继迁谈判求和，李继迁和他儿子李德明较亲宋，可他的孙子李元昊上位后便称帝了，西夏走上历史舞台。

党项人从没自称西夏

李元昊称帝后，史书称他创西夏，但学者杨浣、王军辉在《“西夏”小考》中指出，党项人从没自称西夏，其名有三。

一是夏，在对宋、对金交涉文书中，均写明“国称大夏”“夏国”，在西夏陵汉文残碑上，又称“皇夏”。党项兴于夏州，夏拓跋氏一族被唐人称为“平夏部”，因“夏之属土广长几千里，皆流沙”，且李彝兴去世后被宋朝追赠夏王，拓跋思恭被唐封为夏国公。此前历史中有两个夏国，一是大禹所创，二是赫连勃勃所创，有号召力。

二是大白高国，中文音译为“邦泥定国”“邦面令”，只在夏境内使用，用作许多佛经的题款。这可能采自中原的五行学说，大夏自称金命，替代唐朝的土命，金色白，且党项祖先来自“白高河”。大夏对此十分认真，甚至“以十二月为岁首”，即殷正，商朝、周朝用过这种年历。北宋曾想借大夏十二月首日（即冬至）集体过节，“乘此不备之机，可以密选将佐，团结兵马，乘伺机便出界掩击”。

三是“番国”和“梅那国”。为对抗北宋威胁，大夏多次对辽称臣，遂用其国号（即“番国”），而“梅那”即“弥药”，党项人旧称。

西夏一词在先秦时已现，可能指秦国，此后渐消失。三国时又有文献提到西夏，指蜀国。南北朝时，北方说西夏指的是今甘肃省河西走廊地区；南方说西夏指的是今两湖地区。

杨浣、王军辉认为，很可能在宋仁宗年间，西夏才成对大夏专称，宋人自称中夏，西夏即西边蛮夷，与东边的“北敌”（契丹）对称。后人相延不改，大夏陵成西夏陵。

“崇儒”“尚文”却衰落

北宋初期多次对夏用兵，李元昊三战三捷（三川口、好水川、定州砦），北宋宰相吕夷简叹：“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苏舜钦写《庆州败》斥宋军：“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酣畅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先机不渐欲侥胜，羞辱中国（指宋朝）堪伤悲。”

西夏“人人习骑射，乐战斗，耐饥渴，其亲冒矢石，蹈锋刃，死行阵，若谈笑然”，李德明劝李元昊：“吾久用兵，疲矣。吾族三十年衣锦绮，此宋恩也，不可负。”李元昊争辩：“衣毛皮，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霸王耳，何锦绮为！”

相比之下，宋朝无斗志，内部矛盾多，王安石主政时，一度取得战果，苏轼却批评：“贪功生事之臣，惟务杀人争地，得尺寸之土，不问利害，先筑城堡，置州县，使敌人畏憎中国（指宋朝），以谓朝廷专欲得地，非尽灭我族类不止；是以并力致死，莫有服者。”王安石“下课”后，保守派尽废其法，所获土地“得而复失”。

大夏不断对外用兵，因内部不稳定，各家族相互独立，只有不断取胜才能团结各派，李元昊去世后，皇室内部争权日趋激烈。第六任皇帝夏桓宗被宗室李安全废，5年后，李安全又被夏神宗废。面对蒙古大军，夏神宗本想硬刚，臣子梁德懿警告：“国家用兵十余年，田野荒废，民生涂炭，虽妇人女子，咸知国势濒危，而在廷诸臣，清歌夜宴，舌结口钳。”

大夏后来的皇帝一反崇实尚武的传统，多“崇儒”“尚文”，致“国多世禄之家，悉以奢侈相高”，大夏已不堪一战。

多元一体的见证

面对难局，夏神宗的好办法竟是传位给儿子李德旺（夏献宗），自己去当太上皇，李德旺也极“争气”，1226年（继位四年后），听说蒙古大军来攻，竟吓死了。他的弟弟李睍继位，一年后便降蒙古，被杀，西夏灭亡。

学者何平立认为，西夏军装备更优，“骑兵惯披重甲”“皆冷锻而成，坚滑光莹，非重弩不可入”；“西夏剑”号“天下第一”，宋钦宗曾佩戴；西夏“神臂弓”是“最为利器”，韩世忠仿它成“克敌弓”。西夏还有60多万军队，但每战一味防守。

西夏在战略上也犯了错误，竟帮蒙古打金朝。元末陈桱（音如经）说：“夏自天会初（指1044年）与金议和，八十余年未尝交兵，及为蒙古所攻，求救于金，金主新立，不能出师，夏人怨之，遂侵葭州（今属陕西佳县）。”

因蒙古大军破坏，西夏的灿烂文明被掩盖。学者王德恒钩沉，1970年初春，一位考古工作者经西夏陵，推测它是唐墓。1972年，“兰州军区某部在贺兰山施工，挖出十几件古老的陶制品和一些形状规则的方砖，方砖上面竟刻有一行行的方形文字。部队首长看过后，命令立即停止工程挖掘”。宁夏博物馆工作人员赶到现场，10天后，一间古老墓室被发现，轰动考古界。

如今西夏陵博物馆新馆中收藏文物1万余件（套），珍贵文物509件，一级文物23件。从文物看，西夏文明深受中原文明影响，西夏陵有中轴线，建筑规制仿宋陵，西夏人信五行、天象，选墓址合乎唐人依山面水的要求……西夏陵的建筑、装饰、祭礼等，都是中国文明多元一体的见证。

本版图片均由记者 海坤 摄

据《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