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榆树湾，狗牙子是野生的枸杞，枝纤，叶细，花碎，果小，极不起眼。狗牙子把最好的东西深埋在土里，年年长，粗的，细的，一如它“地骨皮”的中药名称，皮包着骨，狗牙子立在上面生生不息。

一场大雪，把榆树湾盖得严严实实，把少年时期的我和方芸各自圈在了家里。得想方设法找个事做，要合情合理地在外面冻着。我在土坎上面扫雪，方芸在土坎下面扫，扫着扫着就在大路上迎面碰上了。一片雪横在我们中间，我一扫帚把横在前面的雪扫透，路就接在了一起。

方芸抬起头，额前的头发和睫毛上全是雪，仿佛被她扫起来的雪全都落在了上面，这些雪就有了更为精妙的形状。

方芸伸手揪了一下从埂子上伸过来的狗牙子的枝条，疼得浑身是刺的狗牙子直哆嗦，摇落了一身的雪。

悬崖上的一株狗牙子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它裸露在崖壁上的根粗壮到令我欣喜若狂。在我眼中，那哪是狗牙子根，分明就是镶嵌在土里的一枚闪闪发亮的蝴蝶发卡。方芸用瘦弱的肩膀做梯，当我伸手扯住狗牙子粗粝的根时，细土纷纷落下，我瞬时的反应是将她猛地一脚踹开，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隐约听见有人拖着哭腔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很细，很轻，我先是感到脸上有东西在蠕动，分不清是她的泪水还是我额头上的鲜血，当我忍痛睁开眼睛时，满眼是方芸蓬乱的头发，是她哭花了的脸庞，额头上还有血迹，令我惊愕，受伤的分明是我，她的额头上怎么会有血迹呢？

第一次离方芸这么近，近到我能听到她惊厥的心脏在猛烈地左冲右突。仰面看到的脸庞亲切而又陌生，我头枕着她的腿，她实在太瘦了，硌得我后脑勺疼。再疼，我也不愿意起来，还想再多疼一会儿。

在方芸那硌得后脑勺疼的腿上躺了一回，让她掬着我的脸在怀里抱了一回，便满足了。你说我那时候傻着吗，以为这已经就是爱情的全部了。

我问过供销社柜台上的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发卡，一枚要两块钱。我第一次拿去的地骨皮，贩子只给一块钱，我就把父亲放在粮房里的一把地骨皮拿出来添在里面，贩子却说地骨皮价掉得厉害，只能给我一块五，我硬要两块，僵持半天，最后两块钱卖了。想到方芸得到我送的蝴蝶发卡开心的模样，我心里早已经有一群花蝴蝶纷纷起飞了。

方芸送给我的是塑料皮的笔记本，她在扉页上写下了给我的第一封信。我送给方芸的蝴蝶发卡，仅在她的头发上存活了五天，周五回到家，被五娘一把揪下来，丢进灶膛里烧成了灰。

炙热的文字，快要把我们点燃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有些过分，分明就是在欺负五娘不识字。还是方芸聪慧，我送的发卡，既落俗又留把柄，也更加剧了五娘对我们的猜疑，也许就是五娘一直不待见我的根源。方芸把五六本一模一样的笔记本放在一起，五娘从来没有产生过疑虑。在五娘威严的监督之下，思想之花经由一页页文字的浇灌，健康成长，硕果累累。

方芸突然生了病。感觉是命运的手一使劲，把我们的皮也剥了。伤病在皮上，也在骨里，体无完肤的疼痛，就是此刻的我们。

黄昏，我和方芸不觉又来到了那一面长着狗牙子的崖壁前，崖壁上长满了厚厚的蔷薇，暮气沉沉，高挑的狗牙子因为长时间没有被人搅扰而长得粗壮、高大。我在心里默默对崖壁说，那时我少不更事，伤害了它，它也伤害了我。我能有多大坏心思呢，只是为了让方芸的一头秀发上别一只蝴蝶发卡，为了让方芸看上去更美。蔷薇早已替我修复了崖壁上的伤，而落在我脑袋中的病根，时不时还会以抽搐的疼痛警示着我。

再一次和方芸面崖而立，心里只想着向它求一味可以给方芸治病的药，狗牙子把裸露在崖壁外的半截根舍给了我。一节湿漉漉的狗牙子根饱满、粗壮，酷似我和方芸那一段懵懂而又刻骨铭心的爱恋，又似此刻我们沉郁的心境。

我满怀愧疚地将那一截活生生、水灵灵的狗牙子根埋进土中，转身忘掉它。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