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说他栖身的小木屋是个笼子。照这说法,城里的房屋不过是更精致的笼子。初到上海那会儿,我算懂了这话的滋味。
与人合租老弄堂顶楼小屋,头顶斜压着天花板。夜里翻个身,木板床吱呀作响,像是替白日拥挤的街道发出的呻吟。共用厨房里,油锅嗞啦作响,油烟顺着门缝往屋里钻。早起洗漱,得踮脚穿过堆满杂物的过道。那时节,蜗居一隅,只觉能伸直腿脚便是大幸。深夜伏在唯一的小桌板前,望着窗外霓虹闪烁,心底晃过一个念头:何时能在这片水泥森林里,有一方自己的四角天空?
几年后,终于攥住一间小小的一居室钥匙。搬进那天,妻在屋里来回踱步,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转身都难的阳台,摆几盆绿萝便是“空中花园”。孩子降生,小窝更挤。婴儿床紧贴大床,尿布晾在头顶横杆。夜里妻抱着哭闹的孩子打转,像困住的陀螺。
房子小,梦却在长。周末挤上班车去郊区看大房子。售楼处沙盘精致,楼却立在荒地上。四周多是半成或待建的工地,风过处,尘土飞扬。妻子指着窗外规划图说:“你看,以后这里会有大超市,那边是学校。”她眼里映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签下名字那一刻,指尖微颤,像是按下了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开关。
搬进郊区两居室,孩子在空客厅疯跑,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格外响亮。阳台总算宽些,妻种的花草映衬着窗外渐成形的街景。然而不久,新生命又在腹中萌动,房间再次告急。晚上怕打扰大宝的功课,妻抱着小宝在客厅踱步哄睡,眼神偶尔掠过堆满杂物的角落,那点空间里,盛着无处安放的疲惫与小小的不甘。
于是再次出发,像候鸟寻新巢。置换,奔波,终于挤进市区中心的三居室。新家位置便利,孩子上学近了,窗外车水马龙。可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别人家的花草,心底空茫。妻伏在窗台,轻声说:“要是能有个巴掌大的院子多好。”而我那堆挤在次卧书架顶层的书,像被悬置的心事,渴望一间能自由呼吸的书房。
深夜,窗外霓虹未眠。我站在阳台,目光越过楼宇森林,投向不可见的远方。那点对一方泥土、一室墨香的念想,如同水泥丛林里不肯熄灭的星火。或许城市生活注定是一场压缩与伸展的拉锯,我们不断腾挪,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栽种小小的绿意,在喧嚷中圈养片刻的宁静。这局促里的每一寸挪腾,都是向着生活深处笨拙而坚韧的脚步。
梦想的院子与书房,仍悬在远方。但这水泥盒子里的灯光下,孩子的笑语、锅铲的轻响、洗衣机上的书籍,竟也成了沉甸甸的踏实。
□朱明坤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