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棵树对望
版次:15 作者:敏奇才
村口那棵虬枝伞撑样四方伸展的白杨树,在原地原样枯萎复翠地站立了很多年。
奶奶说她小时候,那棵白杨树就站在村口迎来送往;母亲说她自嫁进这个村多少年,白杨树就在村口迎风生长等待了多少年。以前生长的岁月母亲不知道。
我上大学时,曾站在白杨树的浓荫下等过长途班车;我工作了,又在它的目送下一次次踏上离家远去的班车。
我一次次回望它,一次次忆起它,一次次在睡梦里梦见它。
它成为了我灵魂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记忆。
如今,我已两鬓斑白,常常目送女儿踏上远程。站在路口,满头白发的我多像昔日村口目送我远行的白杨树。心中有多不舍,泪水盈满眼眶,但还要强咽着露出一脸笑容。这就不由忆起那频频泛着光点的白杨树叶,像灿烂的笑容,像闪烁的泪光,像默默的嘱咐。
前几天,回了趟家,早早地给母亲打了电话。当车驶到村口时,母亲拄着拐杖坐在一块被无数衣裤擦得油亮没有一丝纤尘的青石板上。几束细碎的晨光从树缝里透射下来,耀眼的光点随着微风在母亲的身上晃荡,像跃动不停的调皮牛眼睛雀。
远远地停了车,摇下车窗,我坐在车里遥望着母亲佝偻的身躯,犹如一枝枯朽的白杨树杆耷拉在树底下。我再也忍不住泛溢的情绪,泪水哗地喷涌而出。
我与老白杨树相逢,与老树样的母亲相逢,这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活成了一棵树,一棵逐渐老去的白杨树。
想当年,上学等车时,我曾在这棵老白杨树底下大声背诵过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我再次背诵,它静默地听我背诵,听我大声赞美,竟以沙沙的风声回答我,我无语凝咽。
上了年岁,再也不愿远行去看异乡的风景,剩下的只有深沉无尽的思忆。
我伸手抚着满头稀疏的白发,像冬天光秃的树冠,感慨自己活成了一棵不愿挪窝的老树。
再看母亲透出盖头边沿的一丝白发,映在她苍老憔悴的脸上。树皮样枯黄的手指,没有水色,更无血色,只有暴起的青筋连着瘦枯的手臂,有种大风一吹立折的感觉。但是母亲的眼睛却像树杈上鸟窝里的鸟蛋,透亮光洁。
汽车的后视镜里,我是一脸的憔悴,好像比母亲还要苍老。
母亲坐在大树下,没认出是我。她奇怪一辆车停在大路口一动不动像静物似的。
树冠在微风里轻盈地摇晃着,我坐在车里轻哼着母亲教我的儿歌:“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的什么花儿来?我带的茉莉花儿来。”哼着泪水又一次洇湿了胸前。
树影慢慢地移过了母亲的身体,亮出了母亲瘦小的身躯。
白杨树岿然不动。
母亲一动不动,把自己坐成了一棵白杨树。
我也似成了一棵白杨树。
我与树是有缘的。
树静我动,但我与树沿着各自的生命轨迹一直在走,走向灵魂深处,走向生命尽头。我们的归途在哪儿,那是上苍的事儿,但生命的尽头便是殊途同归,终究要归于自然,归于泥土。
□敏奇才 (甘肃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