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
版次:14 作者:刘澄晏
搁笔大约有十年光景了。大约因着秋雨骤降的缘故,心里各色情绪都争相涌出来了。于是夜不能寐,找出十年前搁置的那支生锈的笔,随意涂抹。
既写秋,则不得不提草木——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尔尔。虽则自小生活在农村,但我实在算不得花草的爱好者。犹记得祖母说,花花朵朵只一味争奇斗艳,既不结果子,反招蜂引蝶,全无风骨,坏了儿女性情;但结满杏果梨桃的果树则是子孙昌盛、家道殷实的好兆头,于是庭院不许种花,而遍植果树。
黄土高坡割碎了天家富贵,九曲黄河淘尽了百代英才,生于草芥寒门,从未见过梅兰竹菊的含霜傲雪,也未见过芙蓉牡丹的丰姿绝色,在此情境中浸润熏染,我竟也渐渐长成了不喜花草的品性。
也因此,小学课上凡遇种花养草之类的作文,我是恨不能一眼掠过。于是,在我的作文里,永远都是菊花能在夏天开放且香气扑鼻;荷花粗壮肥硕,须长在土里;好容易写一次抬头可见的梨花,竟全然不理会那花如何修成玉颜色,只讲那梨如何卖与帝王家。老师起初还肯传授我写作法门,后见我实在不堪,遂熄了那份强行替我改运的豪情,任我胡言乱语去了。
印象中大约十岁的光景,学校倡议同学们为新建的花坛移栽花木。班里一位瘦瘦小小、酷爱画画的姑娘为学校贡献了一大盆萱草花苗,顺便也送了我一株,说只需栽进土里,不必特别照顾也能成活,待到来年春天就会开花。那一株小小的花苗在我掌心,柔嫩得像一只刚出茧的蝴蝶。那一瞬,我的心软了,阳光似乎也变得温柔。于是在劳动课剩余的十几分钟里捧着这一朵小苗苗,飞奔回家。祖母见我爱得紧,竟也不反对,由着我将它栽到一棵苹果树下。
时光静默划过,我对花草的感情,似乎也只萌动了那一次。长大后读《牡丹亭》,小学时候在同学家做客的画面蓦地闯进心里:庭院里精巧玲珑的花坛姹紫嫣红开遍,蜂飞蝶舞,廊下金雀婉啭。那灿烂而热烈的色彩与声音,极力散发着生命的张力。我望着自己沾着泥巴的裤脚和鞋子,束手束脚站在花坛边,生怕唐突了这画儿一般的场景。生命的美感和力量震得我一阵目眩,心里的墙呼剌剌倒地。对啊,美不应被定义约束,天地造物自有其道理。换言之,不是春景乱人心性,而是人贪慕那枝头红杏,妒它占得春色年年,也恨流光容易把人抛。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时光总是这么不经用。秋风萧瑟的夜晚,我总能想起祖父在昏黄的灯下埋头不语的样子。半晌,长叹一声,“人生几度秋凉”。那个干瘦沉默的老人映在墙上的影子,像一株清癯的老梅。他在垂暮之年的梦里见到了什么?我想,无论是点兵沙场还是拓土开疆,无论是麦浪翻滚还是儿孙满堂,都比不过那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从他的生命里飘然而过,马蹄声声,映着他英雄迟暮的心跳,渐行渐远。
如今祖父母已离世多年。他们和我们,终将被隐入历史的尘烟,当年植在庭院里的萱草,仍长得葳蕤繁茂。
□刘澄晏 (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