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版次:8 作者:周嘉骏

暮色起,看天边斜阳;夜未央,繁星落眼眶。毕竟乡愁是一段感伤。在那里,年年月月,我做着一个梦,梦里是清风、豆腐、回忆与眼泪飘落的声音。

细雨梦回,小楼已往。一晌贪欢,五更罗裳。我伸手去追赶,却发现那早已不是我的故事。

……

清晨,阳光落在草地上,由远而来的一道身影,他穿田越陌,从一户户门前走过,吆喝着“换豆腐啦,换豆腐啦,一斤黄豆一斤豆腐啊。”未及那人走至家门前,我便见另一个小小的“我”手提两斤黄豆从门里跑出去,天真的脸上落着欣喜与期待。那豆腐似是一路吹够了春晨的风有些许清凉,又透彻出冰清玉洁般的光。我看到“我”不管不顾挖起那一捧豆腐,狼吞虎咽般咽下。我……也好想吃啊,我与“我”争抢,我忽然好羡慕,羡慕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独吞那一份千金难换的豆腐。我大笑,我在乡村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笑得直不起腰——笑那十来年后依然只能用黄豆来换的豆腐,笑那不合时宜的“以物易物”;我叹,叹着这在“功利快捷中的坚持”;我伤,伤着未来的十数年里,竟再也吃不到那哪怕一丁点的故乡的豆腐。那小小的身影,又跑回门里去,关上那看起来变得厚重又模糊的大门。“他”竟不知道,身后人只能用笑的方式祭奠这换豆腐的童年。

我看到“我”跑进了院中的土坯屋,我看到老祖宗坐在炕上,盘着腿。我看到那昏黄的烛光从窗花中散落斑驳,顺着光逆流而上。我看到老祖宗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与泥土的痕迹,空洞的嘴巴里牙齿所剩无几,眼眸中神采不再唯剩被时间抛却的孤寂。看到那小小的身影,老人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开口便总是忘记,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在眼角流出了浑浊的眼泪。不是因为伤心,在每一天都没有区别的日子里,高兴的时候甚至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也会溢出泪滴。我看到老祖宗抬起泥土路一般的手掸去眼泪,仿佛掸去身上的灰尘。我看到那滴眼泪缓缓落下,我知道那里面有幸福与苦难、无聊与平庸、光辉与自豪。但那眼泪里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在落进地砖、渗入泥土的一刻化为虚无。老人转动身体,颤抖着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略显委屈的苹果,欲要递给站在身前的“我”。但她的手还未伸至一半便被推回。我看到“我”仿佛在说什么,我也看到老太太惊愕又落寞的眼神,便如生命苦苦挣扎一般。我伸出手,我扑向那掉落的苹果。但无论如何追赶,一切……不只是苹果……都在我将要触碰的一刻化作泡影,化为细细碎碎又黑白分明的碎片,摸不到,也捞不着。

我感到我被时光埋葬,又被回忆挖出那不舍,将我抛上高空,又抛到门前的大青山之上。我看到人群破碎,楼房倒下,清风、湖面化为黄土……一切归为虚无,所有的一切又在时光之上重建——楼房压在土房之上,沥青洒在田野之上,游乐园压死了树木,新的笑声代替旧的笑声。那一切又重新回来了,变得更加繁华更加热闹,这里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有整个夏日巷口的傍晚。

我挣扎,我认出家乡而激动如大海,我欲撕碎这方戏台上的幕布,我欲茕然独立于黄昏之外。我看这油画被画上,又被涂去。在一角落,有一人名为“乡愁”,为大哭大笑的我拍下一张照片,名为“思乡”。他匆匆离去,用光圈记录千千万万在外思乡人的故事。他留下的那张照片仿佛存放了数十年的印书纸一样纤薄易碎。这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梦里不知身是客。

挽救,停留,无能为力……于是,梦醒了。床头是一张模糊不清似曾相识的照片,我穷尽记忆每一个瞬间却难以回想。是啊,我们离“童年、烛光与故乡”差的便是一个“回忆”的距离。

周嘉骏(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