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黄河的奖章
版次:8 作者:刘汉斌
我因觅土地耕作,遂临黄河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取水而饮,耕田而食。
我流转的土地在河西,不是甘肃河西走廊的那个河西,我所写的河西在宁夏,黄河以西,银川偏北的大片良田。我只从中流转了一小块田。沿黄毗邻的村庄里,流转了土地的人们,从此共饮黄河的水,同种河西的土地,在春种秋收的轮回中,渐渐融入了村庄,成了乡亲。
黄河水丰沛、富足,却有它的取舍之道。若只是静坐在河岸上看,浑黄的河水绵延不绝地奔涌,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震撼,心中也就积蓄了不少力量。于我们的生活而言,这显然不够,要长久地住在河岸上,成为村庄的一员,做黄河的儿女,我们还要学会引水入田,滋养粮食,像作物那样嘬乳而生。黄河水丰沛、富足,绝不会将水和盘托出,黄河会假四季之名,借草木之身,循序予之,像母亲那样在保黄河安澜的同时,润物无声。黄河深谙人心,它的公允便是你若真想要从土地上获取粮食,就得给它下苦。
深冬时节,黄河已经封冻,河面宽广,镶嵌在浑黄的河道中,像一条巨大的银蛇陈铺于浑黄的土地上。整个冬天,我都奔忙在阡陌纵横的土地上,冬天看地,看的是沟、渠、路,渠掌管着黄河水来处,沟掌管着黄河水的去处,路掌管着人与粮的归途和前程。在深冬时节,将自己置于一片土地的阡陌之中,就是下在这片土地上最轻的苦。
深冬的夜里,我若是不急着赶路,会停在河岸上的某个地方仰望星空,散落在农田里的积雪,让夜色不至于黏稠到伸手不见五指,沉积了冰雪的黄河,是河西的银河系。这时候,星空与四周的土地紧紧地连在一起,河西就是名副其实的星星的故乡。在我仰望星空时,大地上的星星和夜空中的星星也在深情地对望,在深寒中给了我敬畏天地的执念。
初春,所有种地的人们习惯了围炉交流种地的经验和心得,从种到收,有许多种子都是长着长着就不见了,为了保住一亩地的收成,我们特意在春天多撒些种子。春天,我们让小麦、玉米、水稻在不同的时段蹲苗,既是对它们的疼惜,也是对水的敬畏,把从土地里节省下来的水,全都还给黄河。
我的地头上有一棵大柳树,树皮粗粝,树冠若盖,它是我在地里劳作的间隙中最好的庇护地,能遮阴还能避雨。它多年来日日夜夜替我守望着大河也守护着土地。每一只在柳树上栖息过的鸟儿,都从我的土地上获得过食物。稻谷成熟时,我站在老柳树下当一个放鸟人,我垒起来的石子和土块,只是将鸟雀们驱离庄稼地。守着庄稼地,我只从土地上获得食物,从来没有想着将自己变成一个猎人,我和这些执意要从土地上获得食物的鸟雀们一样心地善良,从未在心中产生过猎杀它们的念头。我见过捕猎者,他们在某个地方压低枪口,是为了要将猎物打死。河水丰沛时,稻穗低沉,土地将我的家底全部袒露出来。
我常在闲暇时去看望河岸上独居的老渔翁,他离黄河最近,承包着一大片鱼塘,以打渔为生。每次去看望他时,他都会拉着我去帮他收网,渐渐地,我发现,他的渔网都是大孔的,大鱼全都收入网底,而体型娇小的鱼虾全都是漏网之鱼,当我们使劲扯起渔网的时候,小鱼像雨点一样重返水面,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全是收获的喜悦。
当大型收割机从稻田驶过,落下的种子铺下厚厚一层,怎么也无法将它们聚拢收起来。都说漏生的粮食不养人,可是,风风雨雨里我奔忙了一年,苦没有少下,看着白花花的粮食撒在土地上收不回来,心里总不是滋味,久久无法释怀。
收完了庄稼,天地显得辽远,不时有飞鸟从天空划过,它们无论从哪个方向飞来,都要在老柳树上停留片刻,然后全都悄然落在土地上,从土地上一粒一粒地捡拾起它们的光阴。顿觉河西的秋天天高云淡,心胸也跟着宽敞了许多。
辛苦一年了,秋天上场的粮食,全都摊晒在场上,多少人经过时都留下了羡慕的目光。我每天就搬上木凳,特意坐在离粮食最近的地方,陪着粮食晒晒太阳,然后一边擦拭一边欣赏着黄河和土地联袂颁发给我的这枚奖章。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