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事

版次:8 作者:刘汉斌

在南湾,一棵三抱合围的旱柳,或许连它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立在村口生长了多久。它长着长着就开始犯迷糊,偌大的树冠,只有外围的枝条抽出了新叶,看上去郁郁葱葱,中间的树枝却干枯了,风一吹,毛梢和枯枝就哗啦啦往下掉,地上铺下厚厚一层。

风不住地吹,无论是北风还是南风,都只揪住老柳树中间枯死的枝条不放,喊着号子把那些枯枝一一拔下,扔在地上。风越吹,树冠四周的枝条就越生长得茂密。经年以后,老柳树就成了谢顶的老头。常见七爷靠在树桩上抽旱烟,阳光和煦时,七爷谢顶的脑门锃光瓦亮,能隐约照见太阳的影子。刮风的时候,七爷就拿着个破草帽遮住头顶,七爷说,头顶上没有了头发,风吹来时感觉格外得凉。

好奇心怂恿我徒手爬上老柳树一探究竟。老柳树看上去高大,伟岸,只有树皮和贴着树皮的部分木质活着,中间的木质早已腐烂、空洞,附着在树皮周围的枝梢发了新叶,一定是树干过于粗壮,让树皮距离中心的木质层太远,疏于料理,中心的年轮被雨水浸蚀,烂透了。站在高处看,老柳树的树冠就像是向天而开的一张大嘴,四周的枝叶浓密,中间开了一个幽深的大洞,盛满着时光,却空空如也。时光诡秘,它将树桩从顶端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风雨倒灌,木质荡然无存。

人到了七爷这个年龄就谢了顶,把脑门上的头发全都挪到嘴巴上去了,我真不知道一棵柳树究竟活多久才会谢顶,才会将中间的树枝全都挪在边上呢。

树洞是老柳树被时光删除了的一段生命历程,木质中空,年轮不知所踪,蚁群如织,我斜倚在树杈上观看蚁群,树洞幽深,深不见底,浓得化不开的黑色在洞中涌动,蚁群像黑色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树洞中涌出来,穿过树桩,流了一地。它们或在地上奔走,或在某处遁形,在往复的奔忙中,呈现出另外一种盎然生机。总有一些蚂蚁从蚁群中偷偷溜出去,它们爬上柳枝,在茂密的树叶里闲逛,它们或满载而归,因超出负荷而步履蹒跚,或嘴上空空地回到树洞,混迹于蚁群之中,它们都有着分辨不清的体型和面目,我不敢确信那几只被同伴横着叼在嘴里抛尸在外的蚂蚁,是否就是在外闲逛了一天的那几只蚂蚁。如果不是,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观察是徒劳的,如果是,这群以树洞为营的蚂蚁实在是活得太精明了。它们处在一棵柳树的核心部位,在被柳树放弃了的木质上安身。

柳树没有因为树桩中空而死去,蚂蚁在树洞里出出进进爬了十几年,似乎对它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于是,老柳树挺着巨大的一个树洞,与蚂蚁相安无事地共度好些年的时光。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几个买柳树的人,它一进入南湾就看上了这棵柳树。

大柳树在电锯的轰鸣声中先被卸去了树冠,枝梢应声跌落的时候,空气中充斥着柳树汁液苦涩的味道,当树桩像巨人一样倒下的时候,断口上洞穴里蚁群像一股黑水一般从树桩的两端涌出来,它们显然毫无戒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它们惊慌失措,在慌乱中奔走,踩踏,撞击,一些蚂蚁随着大流从土地上散去了,一些蚂蚁却折回身,再出来时,嘴里叼着白色的蚁卵,密密扎扎,浩浩荡荡,渐次散去。围观的人群自觉地为逃散的蚁群让出一个通道,目送它们匆匆离开。

伐木人却不慌不忙,显然是一副在自家的土地上砍伐了一棵本属于自己的树,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柳树的根上,根本无视蝼蚁的命运,几只不甘心的蚂蚁趴在他橡胶鞋上撕咬,做着最后的抗争,他却一脸安闲地坐在老柳树粗壮的树干上。我像是被老柳树的树根盘住了腿脚,久久无法挪动身躯,没有了老柳树的遮挡,远处的山口像刀刃一样呈现在面前,风从山外涌来,被山口的刃割碎,嘶嘶喊疼,声息中带着幽怨和戾气,向我迎面扑来,向我的南湾扑来,推搡着我,挨家挨户敲门打窗。

柳树的买卖,本与我无关,可是我还要在南湾继续生活下去,无论是谁在南湾土地上挖下的坑,我都有必要将它填平。老柳树倒下后,我要填的不只是坑了,是我日夜无法安宁的良知。索性在填坑的时候,再从别处移栽一棵柳树,让它替老柳树站在根上慢慢成长,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它也会像老柳树那样在南湾的土地上汲水生根,迎风展枝散叶。

□刘汉斌 (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