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时，村头闲逛，不觉间来到了一棵大榆树下。大榆树颓然于一片杂草丛中，干枯的枝丫直挺挺地向上伸着，树皮半挂在枝干上，说不出的凄凉。

围着榆树走走，忽然迎面走来一人，宽大的裙子连同裙子上的油渍也一同走来，枯黄的头发胡乱披散着，披散在她像虾一样弓着的身躯上。

没等我开口，她先同我打招呼了：“飞啊，你啥时候回来的？”听着这熟悉的乡音，半晌我才辨认出是蕊，没想到阔别多年，今天竟在大榆树下重逢了。

在我的记忆中，蕊总是穿着素净的白裙子，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同我一起在大榆树下玩。记得有一回，我和蕊玩得忘记了时间，夜晚来临，我们还躺在大榆树下畅想着未来。记得蕊说她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舞蹈家，让所有人都看她跳舞。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翩然起舞，那明亮坚定的眼神，那自信优雅的舞姿，都让我坚信她就是舞台上最闪耀的舞蹈家。那晚的蕊自带光芒，比所有的星星都闪耀。

那时候的大榆树也十分挺脱，像是被雕琢的一般，枝干直直地向上生长着，一直伸到白云处才四面八方拼命地抽条。当叶子疯长的时候，远远望去，活脱脱就是一柄绿色的大伞，遮盖在村里每个人的头顶上。

邻近人家在树下放了一根长长的木头，便算是板凳了。饭后大家总要去大榆树下坐坐的，先到的人洋洋得意地抢占席位，悠闲自在地跷着二郎腿；晚到的人也不打紧，随便在树下盘腿一坐，也是十分随性。

大榆树下，总有说不完的话，无论是谁家新捉了几只小猪仔还是谁家收了几袋土豆，都是大家的谈资，更别说谁发了财，谁偷了东西抢了人，做下了丢先人的事了。大小事务大家都能评判一下……人们在大榆树下明荣辱，辨得失。

这棵树那时也是我们村的“美食坊”。在大西北这样的地方，漫长的冬季消耗着人们艰辛囤下来的食物。春天来临，食物所剩无几时，榆树上的榆钱便争先恐后地从枝条间冒出来，那嫩绿的榆钱，圆规画出来似的，格外规整均匀，是大自然给村里最珍贵的馈赠。面对这样的馈赠，小孩子总是按捺不住，像敏捷的小猴子，噌噌噌上了树，随便撸一枝榆树条，便是满满一把榆钱。他们得意地将几片榆钱放到嘴里，一股独属于榆钱的清甜，便丝丝缕缕地从舌边蔓延。人们将榆钱采下来，同玉米面和在一起，捏成圆滚滚的窝窝头，大家拿着窝窝头不顾形象地在田间地头吃上两口，颇有一种天高地阔的洒脱。

大榆树更是我们的儿童乐园。作业完成后，小伙伴们都像是被线牵着似的，一齐来到榆树下。稍大一些的小伙伴，在榆树下跳皮筋、丢沙包；稍小一些的小伙伴，在榆树下抓石子、拍手掌；更小的小伙伴，则光着屁股趴在树下捉蚂蚁、逮蚂蚱。大家在大榆树下嘻嘻哈哈，小鸟们在树枝上叽叽喳喳，谁也不干涉谁，谁也不羡慕谁。

记忆中的大榆树，竟变成如今的样子。蕊抚摸着这干枯的大榆树告诉我，等我离开家乡后，许多乡亲也开始陆续住进了城里，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大榆树下也就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某一天的午后，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大榆树被一道雷电击中，此后便迅速衰败下去，再也不复往日生机，渐渐被人们遗忘。

蕊同我絮叨了很久，从丈夫聊到孩子，从孩子聊到婆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被她一提再提，当年的梦想却丝毫不提，仿佛从未有过。我心中怅然若失，时隔多年，不论是那繁华的大榆树，还是在榆树下借着月光跳舞的少女，再也见不到了。

□高小飞（江苏张家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