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松
版次:16 作者:刘汉斌
◇刘汉斌(宁夏银川)
我被人裹进襁褓从田家沟抱到同化川的那一年春天,一车马尾松树苗也被人运到了村里。树苗幼小,枝叶稚嫩,十几棵树苗扎成一捆,像裹进襁褓的婴孩。乡亲们在地上站成一排,将松树苗一捆一捆从车上接下来,他们都小心翼翼,轻抱轻放,生怕用力过猛而使它们受到伤害。
父亲无不感慨地说,他记住这些松树苗,并非记性好,而是在我没有来到同化川之前,他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马尾松。乡亲们为了看我一眼,卸完树苗就争相跑到我家,先前空寂的院子,门庭若市。这应该就是我来到同化川时,父老乡亲最为珍贵的见面礼。
坡地上,整齐排布的平台应接了幼小的树苗,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栽种马尾松,除了满腔的热忱,没有任何经验,怕刚栽种的树苗缺水,他们人担牲驮,所有的树苗都在南湾的土地上饱饮了一次泉水,移栽后的水土历练,还得树苗自己承受。马尾松在南湾的土地上黄皮蜡瘦地趴了三四年,才渐渐从土壤中接续了可供成长的养分。等这些树苗都在南湾的土地上扎稳了根,甩开枝叶凶猛生长的时候,它们才算是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
我幼时几乎吃遍了同化川每一个正在哺乳期的母亲的奶,得济的同时,也让我在成长中就比同龄的孩子遭受了更多的挣扎。五娘是乡亲中喂养我最久的人,以至于每次看到方芸瘦小羸弱的身影,我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她许多。我不知道马尾松在移栽之后经历了怎样的困顿和痛楚,看到它们大都长得高大伟岸,就放心了。每一次站在高大的马尾松下,总能看到它们在成长中留在树干上的疤痕。我小时候因肠胃不好,尽管吃了那么多奶水,依然错过了肋骨发育的最好时期,塌陷的肋骨,鼓起的小腹,曾是我内心自卑的根源,更是铭刻在我心里的伤。
马尾松执意让同化川在灰暗的冬日里绿着,寒风整日都在纠缠着马尾松,想从它身上揪下一撮绿色的松针,以彰显它的淫威,马尾松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它们的执念激怒了风,风就在南湾不住地叫嚣,掀起树下的枯枝和树叶,使劲摔打,马尾松不为所动,依然用它青翠的松针抵御着寒风,没有从马尾松身上得到任何好处的风,鱼贯而入,将榆树、柳树的枯枝全部掠走,枯败的飞蓬禁不住寒风的推搡,被连根拔起,在风中奔走呼号,贴着地面低飞的柴屑将同化川引入了冬日的深寒。
山上的马尾松,川里的庄稼,都是一年一料子,多一点儿也不长。松果是马尾松花费了一年时间结成的果,松果坚硬,曾有几年,一到秋天我就把还未开裂的松果采摘下来,垒在糜子地边,用来驱赶鸟群。
到了春天,坡地里铺下厚厚一层松塔,像花儿一样盛开在地上,干透了的松塔是上好的燃料。这时候,所有人都想捡拾一些回去生火煮茶。本该到了树木返青的时候了,松树林突然之间像得了某种传染病,一传十,十传百,枯败的松针纷纷脱落,若是躬身在林间捡拾松塔,松针就会在身上落下厚厚一层。发现马尾松接连枯死,我感到害怕极了,只觉得马尾松成片枯死,似乎与我偷偷采摘过尚未成熟的松果有关。
一时间,猜疑、恐慌像风一样在南湾弥散,马尾松的这种怪病也在不断蔓延。林间突然不断有形状怪异的甲壳虫拖着厚重的翅膀飞行,我才发现每一棵枯死的马尾松树身上都布满虫眼,我们怀着愧疚将所有枯死的树木砍伐了,当做柴火塞进了炉膛,一场大雨过后,甲壳虫遁隐,松树的松针不再枯黄,一场关于马尾松的瘟疫就此消散。留在南湾的马尾松不再像先前栽种时那样每一个宽展的平台上有一棵松树,有许多平台上只长满着荒草,松树已经不知去向,消失的马尾松必然是倒在了成长途中。
每一次回到同化川,与其说是林地里看马尾松,不如说去林地里回味一下我的童年时光。这一茬栽种的树苗都已然长高,同年在同化川出生的那一批孩子,大都离开了这片土地。每一次回到同化川,站在一棵马尾松下,用手抚摸一下粗粝的树皮,能感觉到它也在用粗粝的树皮抚摸着我。站在那软绵绵的松针上,就像是被母亲轻轻地托在掌心里。
在同化川,每一个从远路上归来的孩子,都备受亲人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