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

版次:08 作者:刘汉斌

老院子不住人,草疯长。门庭外一滩草,门庭里还是一滩草。进院门要从草丛里钻进去再钻出来。一簇荨麻藏在大青蒿的背后,我没看见,伸手去抚摸青蒿,指尖碰上了荨麻,那种感觉像是遭遇了电击,尖利的疼痛感迅速钻进人的心脏。低头才见荨麻,阔枝大叶,毫无表情地立在那里。荨麻寻幽而生,周身密布的螫毛,这是天生的敌意,本能地拒绝着一切要靠近它的事物。常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出入,冷不丁会遭到荨麻的攻击,只有被荨麻咬过了,才会记住它的存在。荨麻留在身体上的感觉是尖利的,无论是疼痛还是刺痒,似乎是一枚尖利的针,带着穿刺神经的线,将人的过往和现在通过瞬间的记忆串联在一起。

有一年,土豆丰收了,原来的地窖盛不下,贩子出的价低着卖不成,高垒山尖地堆在场地里,厚厚的霜每天夜里都要落一场,白天的北风一场接一场地吹,裸露在外的土豆皮被风吹绿了,煮熟了麻得连猪吃了都忍不住在墙上蹭嘴。再挖一口地窖显然是不可能了。迫不得已,我才去查看老三留下的地窖。

老三搬走之后,老院子和地窖都空下来了,他走的时候把场上的草垛转进了老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门上挂着锁。先前贮藏过洋芋的地窖却一直空着,窖门洞开,白天装着光亮,夜间又将夜色装进去,寻食的老鼠经不住窖底几颗干瘪土豆的诱惑,跳下去,结果活活饿死在窖底了,也干瘪着粘在窖地上了。我着急查看土豆窖里的情况,忽略了窖门外的一簇荨麻,它似乎被我的轻视激怒了,伸出带着毒针的叶片就朝我的脖子咬了美美一口。人在遭到突然袭击时,本能的反击就是抄起铁锹将它铲倒。荨麻应声而倒,却依然于我脖子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无济于事。

老三的地窖是我帮他挖的,我熟悉地窖周边的环境,正是我过于熟悉了,才遭到了荨麻的突袭。这片土地在老三挖地窖之前,村里所有因不明原由死去的家畜家禽全都埋在这里,有一段时间,这片土地寸草不生,我怀疑埋进土里的动物尸体一定有问题,既是腐烂了也是有毒的,土壤中了毒,也就抑制了植物的萌发和生长。自从老三搬走后,地里的草渐渐地冒出来,越长越盛,成了荒草滩。

老三吃过荨麻叶,他向我描述其味时,因过于细致,令我忍不住也口舌生津。再看他全副武装、小心翼翼地去采摘荨麻叶的样子,我决定,不吃也罢。既然那么害怕被荨麻咬,不如把自己的嘴撕扯两把,就疼着顾不上馋了。荨麻叶子上的刺毛,叶子中的蚁酸就是为了保全自己,我们理应心存敬畏。

遭遇荨麻的袭击后,毒素在我的体内发生了急剧的反应,浑身的刺挠感令我怒气难消,我尽力压制自己的怒气,蹲下身在草地里仔细思量,埋在这里的鸡鸭鹅或驴猪羊,生前大都性情温顺,即便是从土里替换出一种植物来,也是如蒿草、冰草、灰条一般,不应该像荨麻这般生来带着敌意,这一簇荨麻应该是前些年被我埋进土里的老灰狗替换出来的,依然不改见人龇牙咧嘴的秉性。我惧怕那只大灰狗,它也是趁我不注意咬过我,它埋进土里不见了,而牙印却落在了我的手腕上,伴随我越长越大,每逢阴雨天,那伤口依然会隐隐作疼,狗和荨麻在我的生命里都落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我写下荨麻这个词的时候,浑身就忍不住有一种麻酥酥的痒。

老三的脚底也有毒,他在这片土地上不住地走,土豆下窖、出窖,他来来回回不停地走,草在土里听到他的脚步就悄悄地待在土里,他就把这些草全都死死地压在了土里。我倒有些羡慕他了,被生活降得几乎走投无路的老三,竟能把一滩草降住了。

我只是在土豆偶获丰收的年月里借用过老三的地窖,那口地窖也时常是空闲的,地窖在空闲时,荨麻长在窖门外似乎合情合理,它的生长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我也没有理由去搅扰它的成长。此后,窖口外的其它植物依然丰茂,而荨麻被我断了根之后,再没长起来。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