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舞者

版次:16 作者:李泱

他不顾子女的阻拦,还是毅然回到北方的破旧公寓,虽然时常会想起南京那排梧桐,和幽夜飘进窗棂的桂花细微的香气,那香气混合着阳光的炙烤、月色的烘焙、梅雨的涤荡,还是能嗅出清冷遥远的记忆。他晓得这味道依然比记忆馥郁很多,记忆中故乡,和故乡的人,夹杂着质朴汹涌的泥土芬芳,铺陈在荒凉底色中,定格在夕阳西下前那最深情的一瞥中,灿烂千阳。

公寓楼中原来的老邻居要么搬走,要么病逝,现在住着很多上班的年轻人或是外省的打工人,在南京时收到很多来自故乡的讣告,他听闻只是默默流泪,每一个逝去的人,都让他生出日薄西山之感。回来的每个午后,他都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着薄薄的冬阳,沏杯白茶,摇晃间眼前的景致也影影绰绰变换。时而看到树枝上衔窝的鸟儿,时而看到变换成动物模样的清云。他知道每天两点钟去上学的小孩们有着怎样的暗号,上班的白领拖着沉重的脚步钻进汽车,也知道每天三点钟会有放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垃圾车开进来,可到了四点钟,整个巷子就陷入沉寂,阳光似乎拧干了空气中所有的水分,就连风吹树叶的声响都显得寂寥,似乎世界上所有有用的人在这一刻像工蜂一样矢志不渝地忙碌着,而他这个闲人却在工作日的下午四点奢侈地享受着这片空洞的安寂。有时,他恍惚间回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摇椅摇晃间他看到父亲的脸,又切换为逝去爱人年轻时的模样,还有人生一些高光时刻,它们交织在一起,素来并不感伤的他,这时也不免有些温情,那是一个老人心中开出来的花。

冬日将尽的一天,开进来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从副驾驶跳出一个女孩,扎着清爽的马尾,穿着牛仔背带裤。一个男人指挥着工人们搬进搬出,房子和他正对着楼。女孩很勤快,第二天就在花卉市场买了很多花回来,有蓝花楹、鹤望兰、月见草、落新妇。

此后每天下午四点的时光,他不再寂寞,女孩在房间弹着钢琴唱歌,窗户敞开着,树影斑驳落在对面的窗棂,细碎的阴影恰到好处地修饰着女孩的脸庞,遵循着某种绘画手法般有着油画的立体感。那些歌声,让原本被三四点的阳光拧干的空气有了些许灵动的韵律感,就连这片旧楼的色彩也因此披上了青翠的底色。那些歌曲有些是他年轻时熟稔的旋律,有些是他未曾听过的时下的新歌,因为距离之故他听不清歌词的内容,但仅听旋律就是一场听觉盛宴了。

有次女孩弹唱了首《少女的祈祷》,他记得那是爱人最喜欢的歌曲。曾经他和爱人去成都听杨千嬅的演唱会,当这首歌的前奏响起时,整个现场的欢呼如浪潮席卷而来,应该是很多歌迷的心头之爱,爱人站起来努力挥舞着荧光棒,杨千嬅唱到最后有些哽咽,爱人也被这情绪感染、泣不成声。有时女孩会在房间放钢琴曲,在阳台舒展几个舞蹈动作,女孩脖颈修长,骨感清瘦,跳起舞来优美雅致,像和爱人在剧院看过的乌克兰歌舞团的表演。树枝上的夏虫也似乎被这美的杰作震撼到噤声不语。每次休息时女孩脖子挂着毛巾喝着可乐,看到他后会大幅度挥手笑,他也笑着拍着手,虽然从未曾交谈过,却已熟悉得近乎老朋友。下午四点钟的时刻,整排公寓楼里只有这一老一小在消磨着慵懒光阴,默契地完成一段露天演出,有舞者,有观者,有灯光,有景幕,这是一段不会刻入光盘的即兴表演,这是两部个人史中重叠的温情篇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春末夏初。他注意到女孩已经很多天没有出来了,内心突然有些焦虑,但因为自己行动不便,腿疼的毛病在换季时愈显严重,再者自己这么唐突去敲门询问也是没有缘由。几天后又开进来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斜梯放下,女孩房间的家具电器被陆续搬运至车上。他挪过去问男人,怎么要搬家了,那个女孩呢?男人当时露出惊恐的表情,说没什么事,只是不住了,随即匆匆上楼。

此后四点钟的时光又复归到几个月前的场景,随着摇椅的晃动,眼前的景致依旧影影绰绰,只是他很少再眯起眼睛阅读那些云的形状——刚才下楼时,他听到邻居们议论:女孩患了重病,在春夏相交的一个夜晚,倒在了地上再没醒来。听到这些时,他只是略微停顿了下艰难的脚步,平静地靠在楼梯口,碰到邻居时,他照旧打着招呼,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把悲伤包藏在心里,像云包藏雨一样。

□李泱(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