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咬碎漫长的夜

版次:08 作者:叶正尹

□ 叶正尹 (江西武宁)

入冬的时日渐渐深了,寒意是贴着墙角爬上来的。我端出蒙尘的火盆,在院子檐下择一处背风角落。木炭是秋天备好的,硬实的枣木炭乌黑发亮,叠成井字架在盆中央。划亮火柴的瞬间,青烟先是迟疑地升起,接着炭块边缘泛起暗红。夜晚就这样被咬开了一道暖意的缺口。

木炭的燃烧是内向的。没有明火张狂的舞动,只有从核心向外的、沉稳的灼热。这让我想起祖父那一代人:话语不多,所有的温暖都积蓄在沉默的深处。小时候守岁,祖父就围着这样的火盆,用火钳拨弄炭块,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宛如他偶尔说出的、简短却烫人的老话。那些话如今和炭一样,在记忆里持续地红着,不耀眼,但足够暖手。

妻子端来烘烤的橘子,放在火盆边缘的铁架上。果皮在低温的炙烤下渐渐发黑,散发出微焦的甜香。我们围着火盆坐下,膝盖上搭着同一条旧毛毯。此刻,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只有这一盆炭火,真实地烘焙着我们的面庞与话语。谈话变得很轻,轻得仿佛炭灰上腾起的热气,但每句都落在实处。

一阵穿堂风过,带来了烤橘子的香气,也引来了邻居的狗。它在几步外趴下,尾巴轻轻拍打地面。更远些的黑暗中,还有别的光点:楼上窗户的灯,巷口路灯的晕黄,夜行车的尾灯划过弧线。原来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漫漫长夜里守护着一小片光亮。炭火噼啪轻响,恰似在与那些远方的光低声应和。

孩子用烧过的炭条在石板上画画。他画了一个巨大的火盆,里面盛满星星。他认真地说:“这样天冷的时候,星星就可以下来取暖了。”炭条在他手中变成连接天地的事物。我忽然觉得,我们围坐的不仅是一盆火,更是一个微型的宇宙。在这里,炭是星核,光是释放的热,而我们就坐在温暖的引力场中,被这小小的秩序庇护着。

夜渐深,炭块表面覆上薄薄的白灰,好似初雪最先抵达的地方。但拨开灰层,底下仍是通红的,犹如遥远星核未曾止息的聚变。这多像某些被岁月覆盖的情感:看似冷却了,实则保持着恒久的温度。我添上几块新炭,看它们慢慢接续上前任的热量。传承就这样发生着,从来不是烈焰交接,而是这样缓慢地、耐心地点燃。

最后一缕青烟散入夜空时,东方尚未发白。但我知道最长的夜段已经过去。炭火渐渐睡去,一个温暖的形状被留在灰烬里,那是它睡去时留下的,大地用来记住拥抱的方式。明天或许更冷。我拢了拢衣襟,弯腰拨了拨炭灰,让那点将熄的暖意均匀铺开。这个动作祖父做过,父亲做过,现在我重复着,恍若在漫长的夜里传递一句只有手心听得懂的话。